教過我初一英語的老師去世了。聽到這個消息,我沉默良久,心情無法平靜。
記得那年,她二十多歲,纖瘦的身材,尖下巴,戴茶色眼鏡。鄉中學缺英語老師。我們的英語老師,據說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但英語成績很棒。她用細長的眼睛掃視我們。英語,她教讀清晰,板書很瀟灑。
那時初入中學,我未能適應:月考、中考、期終考……考試不斷,小學六年一直當班長,如今找不到一點優越感,無可奈何的窘迫,我難受極了。
我等著機會「翻身」。有一次,學量詞。譬如:一張紙、一支鋼筆等。老師請會「漢譯英」的同學上臺寫。我已找到了規律,就是:a peace of (一張)加任何名詞,如:paper(紙);我已試著默寫多遍,萬無一失了。我高高地舉手,眼神堅定,老師立刻喚我上臺了。我默寫得很流暢,書寫體甚至很優雅。那漂亮的「a peace of」,我暗忖是萬能的量詞。我春風得意地回到座位上。英語老師一臉狐疑地望了望我,再輕輕地點點黑板:「這怎麼全部是一張呢?一張紙、一張鋼筆、一張單車......」同學們醒悟過來,哄堂大笑。
我之前的規律總結是錯誤的!真是個大笑話!我呼吸變得急促,耳根發燙,沮喪地垂下了眼睛。後面老師還講了什麼,我都沒聽了,腦袋一片空白。那一節課,比一個世紀還要長。
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對我的打擊是空前的。從此,我與英語課「相看兩生厭」,學語法、練口語、單詞默寫,我只是在矇混。英語老師沒發現我的變化。她教學依然那麼負責,常油印試卷給我們複習。油印前,她叫幾個學生打下手。我不敢奢望她會叫我,但內心希望她注意到我的聰慧與自尊。但一切都沒有發生。整個初一年級,有些科目我可拿單科第一名,就是對英語不鹹不淡。那時,我心底裡對她是有些怨恨的。
四月,楊柳依依。洞庭湖的水清清亮亮。幾個愛美的同學請照相師傅拍合影。我自然也在。沒想到,英語老師來了。她穿著純白的T恤,外面套了一件大紅的手織毛衣。毛衣有許多鏤空的花紋,很醒目,也很漂亮。我猶豫,想靠近她一些,但終究放棄了。我咬了咬嘴唇,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照片衝洗出來,我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英語老師呢,用手捋著自己耳邊的捲髮,笑得很燦爛。
暑假一到,沒有編制的她就被辭退了。來來往往的老師太多,已很平常。初二又換了新英語老師,經驗豐富的新老師早知我的名字,首先就將目光聚焦在我身上。仿佛被施與魔力,我的英語成績突飛猛進。
後來,我也當了一名老師。終於明白,一個老師真正做到「關注全體」是極難的。某時某刻某同學的心緒變化,也很難適時適度去了解,因為老師也只是一個普通人。彼時,我卻以13歲的倔強,維護著可憐的自尊,同時暗暗地疏遠這個並不知情的年輕老師。我還以自己的無所謂,表達對她教學科目的漠然。這種小小的報復,照出我超出年齡的冷酷。
此時的內省讓我難受,只願她永遠像那年一樣——永遠的桃李年華。那張與英語老師唯一的合影早已泛黃,我用相機翻拍,存進了電腦中。那時的英語老師是個喜歡笑的姑娘。她一笑,眼睛會彎成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