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窮歲月的孩子最大盼頭是什麼?兩個字——過年!沒錯,我就是打那兒過來的孩子。過年好,有味道。攢集了一年好吃好喝的統統粉墨登場,巴望了四季的新衣新鞋美美穿上,磕頭拜年換回零零星星壓歲錢。除此之外,我還有個悄悄的小喜歡,看春聯,賞「福」字。春聯和福字總是聯袂出席,相得益彰,營造出紅火祥和的節日氣氛。
那時的我,剛念完人生第一冊語文課本,勉強識得幾個字。除夕晚上,跟屁蟲似的跟著鄰居的大哥哥逛大街,胸中一兩滴墨水,能看出啥名堂?但有趣。
家斜對面街道辦事處大門樓貼著大紅的春聯,門楣高高懸掛著四隻大紅燈籠,烘託著「福」「福」「福」「福」,顏體。人小心淺不諳世事,仰頭瞅著燈籠,懵懵懂懂,以為福應該「有福」的樣兒:溫柔敦厚富態,飽滿充裕豐腴。
從看春聯到寫春聯,中間隔了讀書時光。很可惜,大好時光竟卡殼,上學變成了運動,高中讀罷,教育攔腰斬斷,學工學農學軍,又得去農村接受「再教育」。下鄉的第一年春節就遇到了麻煩,上面號召,知青要和貧下中農在一起,過「革命化的春節」(對聯曰:「大年三十不收工/正月初一開門紅」)。生產隊政治指導員心疼我們這些離家的孩子,做了巧妙安排,節前寫春聯,正月初一到十五修機耕路的任務,分段發包到人。手持一紙證明,我們屁顛屁顛跑到公社知青組,領取了八塊錢的過年費。既能回家團聚,又有過年紅包,感謝隊領導。
貧窮是那個時代的標配,我們隊整勞力,一天十分工,年底分紅九分六。一張紅紙九分錢,抵得上一天的勞動,很金貴,此時家家戶戶卻大氣起來,備足了紅紙。在煤油燈昏黃搖曳的光影裡,我拉開架勢,鋪開紅紙,揮毫潑墨。寫春聯是農家的一件喜事,大人聽我念對聯,孩子在堂屋打鬧,狗狗在桌肚亂鑽,人歡狗吠喜氣盈盈。福字得寫很多,大大小小,零零碎碎,楷書行書草書,貼門楣貼窗戶貼櫥櫃貼灶臺貼豬圈貼牛棚貼鵝欄貼雞籠。即使揭不開鍋的人家,也千方百計討個福字。生活裡的福,並不是我童年想像的模樣,但貧窮的農家人熱衷祈求執著嚮往,從不沮喪迷茫。
在大隊團支書家寫春聯卻是另一番情景。團支書,孤兒,初中文化,退伍兵。他一年到頭總是穿著只有兩個口袋的綠軍裝,夏天短袖,冬天棉襖,春秋天衛生衣。他大門貼「梅花歡喜漫天雪 /凍死蒼蠅未足奇」,他住的裡屋卻選了毛主席詩詞「詠梅」再附錄陸遊的:「驛外斷橋邊 / 寂寞開無主」。「寫幾個『福』吧?」我提議,他苦苦笑笑,「福在哪兒,吃的?穿的?用的?玩的……」 一碗烀山芋成全了我倆的夜宵。寫罷春聯,歸心似箭,打點行囊連夜返城,順著高高的河堤,迎著刀子般的呼嘯北風,河水作響,前路茫茫,團支書的話不時在耳邊迴響,胃囊河水般翻滾,酸水漫溢口腔,胸口劇烈漲痛。是紅薯吃的?還是受涼?多少年後聽醫生分析,胃病往往不是飯袋有恙,是情緒受災。
我用雙腳丈量二十裡路程,深夜到家。老爸見我回來,掩飾不住眉宇間的歡喜,口吻卻平靜:「我知道你今晚再晚都會回來」。接過包裡的土特產花生、元宵面,遞上過年費,老爸用力塞進我的衣兜裡,「鄉下苦,自己留著花!」見我雙手捂著胸口,表情痛苦,立即煮了一碗薑湯,「趁熱喝趁熱喝。」他把鹽水瓶灌滿熱水,用衣服包裹了放我腳頭,掖好被子,又把自己床上的棉被壓上。舒適的溫暖漸漸將我麻醉。迷迷糊糊的黑暗中,老覺得身邊有一顆星星明明滅滅。醒來,床邊的菸蒂像秋葉落了一地,老爸伴我床邊靜靜呵護,一宿竟未合眼。
新年如期抵達,春聯興奮赤紅的臉。家裡單扇門的門膛,被一個碩大的「福」字佔滿,在燈籠閃爍的映照下,格外精神。佇立門前,如兒時一般對「福」久久端詳,心潮起伏激蕩,突然頓悟,生活不易,有人心在流浪,有人心卻向陽;有人憂慮痛苦,有人無所畏懼。抵禦困境需要鼓舞。鼓舞,來自家的溫馨,來自愛的呵護。擁有了,才有力量刪除陰霾,預置晴朗,憧憬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