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無求
《左傳·昭公十五年》講了這麼一個故事。
說是在公元前527年,晉國大夫籍談隨荀躒到成周去參加穆後的葬禮。
葬禮結束之後,周景王盛情設宴,款待來自大國的貴賓。
宴會當中,周景王有意耍弄著魯國進貢來的酒器,對晉國使者說:「諸侯都有向王室進貢的禮器,可何獨卻沒有晉國的?」
身為正使的荀躒對這些事情一竅不通,於是就拱手作揖讓籍談來回答,這可就把籍談給拿住了。
如果受到刁難的是知書達「禮」的魯國人,那麼他們多半不會被天子的無理要求給難倒。想要回絕天子,自會有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僅讓你無可辯駁,甚至還能讓你懷疑起人生來。
比如在170年前的魯桓公時期,天子派家父到魯國去索要車馬。至於給了還是沒給,春秋三傳都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但卻都給出了一個極其負面的評價。
公羊傳說:「王者無求;求車,非禮也。」
穀梁傳說:「求車,非禮也,求金甚矣。」
左傳說:「非禮也。諸侯不貢車、服,天子不私求財。」
你看,在春秋時期做天子,也的確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尤其是不能得罪魯國。
你只是要了一輛車,結果就被魯國人寫在史書上譏諷了幾千年,你要再幹點別的,那會是什麼結果,簡直不敢想像。
一場極具價值的互懟
籍談是個愣頭青,沒魯國人那麼多花花腸子,面對天子的詰問,多少顯得有些拘謹,最後也只能含糊其辭地狡辯說:
「以前諸侯受封的時候,都從王室獲得了明器以鎮撫社稷,故而才有能力向王室回報彝器。晉國山高皇帝遠,王室的威信無法護佑,只能憑一己之力,跟那些天天胸口碎大石的戎狄打交道,哪裡還有餘力向王室進貢呢?」
籍談的話還沒說完,耐不住性子的周景王便猛然間開了嘲諷大招:「啊呀我的親叔父啊,您這記性咋就這麼差呢?」
然後他就開始如數家珍地羅列:你們的始封之君唐叔虞,受過先王多少多少賞賜,很多都是文王、武王用過的東西,要沒有這些東西,你們憑什麼立國?
你們的先君文公那就更過分了,不僅接受過王室贈與的明器,還坑過王室的土地呢!這些事情可都有明文記載的,這你都能忘,叔父您的心得有多大啊!
說完了這些,周景王還不解氣,連帶著把籍談的祖宗也都給刨出來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叔父你的高祖名叫孫伯黶,是專門掌管國家典籍的官員,所以你們才被稱為籍氏。後來周太史辛有的二兒子董到了晉國,跟你的先祖一起管理典籍,才有了太史董氏。叔父您作為司典的後代,怎麼能把這些事全給忘了呢?」
等籍談走了,周景王還憤憤不平地跟旁人數落他的不是,所謂「數典忘祖」,其來源就在於此。
晉國司典與太史職務的定型
在跟籍談的這一通互懟中,周景王用自己天子的臉面,向我們透露了一些重要的訊息。
這其中提到,籍氏原先是負責掌管國家典籍的官員,周景王將其稱為司典。晉國最早擔任司典這一職務的,便是籍談的先祖,名叫孫伯黶。
按照現在通行的解釋,孫伯黶是晉穆侯的孫子,父親名叫陽叔。
這個解釋如果可信的話,那麼他便與晉昭侯、曲沃莊伯是同一代人,生活的年代不會早於平王東遷。
除此之外,周景王還提到了另一個家族董氏,也就是秉筆直書的良史董狐所在的家族。
這個家族有著良好的文化傳承,早在西周時期便世襲周朝太史的職務。到春秋時期,辛有的次子董來到晉國任職,也同樣擔任了太史的職務。
《左傳》中還提到,大約是在平王東遷之時,辛有路過伊川,看見有人在野外披著頭髮祭祀,於是就感慨說:「不到百年之後,這裡恐怕就會變成戎人居住的地方了吧!」
這段記載出自魯僖公二十二年,也就是公元前638年,當時晉惠公跟秦穆公聯手將瓜州之戎遷居陸渾,《左傳》引用這句話就是為了印證當年辛有的預言。
從此往前推一百年,辛有說這句話的時間應該不會早於公元前738年。由此再來推測,他的兒子董去晉國任職的時間,與孫伯黶生活的時間應該不會相差太遠。
對「始隱」問題的另一種解釋
籍氏和董氏都是負責掌管晉國文史典籍的家族,而這兩個家族形成的時間又都在春秋早期。
那麼孫伯黶、辛董出現之前,晉國有沒有專門負責典籍的官員了呢?
在沒有確實的考古證據出現之前,無論說是有還是沒有,恐怕都是不負責任的。
但我們至少可以推定的是,在王室的優質智力資源注入之前,晉國恐怕還沒有形成完備的、成體系的記事傳統;《竹書紀年》中涉及到周紀以及之前記載的內容,恐怕也都是隨著如辛董這樣的人才流動,才傳入晉國的,這恐怕才是平勢隆郎敢於下此斷言的底氣所在吧。
晉國跟王室的距離更近,且在春秋初年便有「夾輔王室」的功勞,在吸納王室智力資源方面,比起東方諸國更具有便利條件,其歷史記錄出現也相對較早。
魯國儘管是周公的後代,禮儀典章也更加完備,但在吸收新鮮血液方面,卻未必能比晉國這近水樓臺更具優勢,系統性的歷史記載出現晚於晉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因此,當我們拋開「孔子作春秋」這個預設的前提,對於《春秋》為什麼要始於隱公元年,為什麼不記載隱公之前的史事,這些問題的答案也就一目了然了。
END
維以不永傷
維以不永懷
子在川上逸思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