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索 十點人物誌
領讀 | 西索
人生諷刺至極,有些人看似大難不死,其實卻在有生之間連一句簡單的「再見」都無法說出口。
一如我們今天要分享的這位,抗戰時期第一批赴美受訓的中國空軍飛行員,戰鬥英雄張大飛一樣,餘生都沒有親口對心愛女子告白,只能書給女子的兄長,寫下這封:
「請你原諒我的對邦媛的感情。」
如果你看過《巨流河》這部小說,定然會覺得張大飛所愛慕的「邦媛」有些熟悉。
不錯,她就是有著 「永遠的齊老師」和「臺灣文學的守護天使」之稱的齊邦媛。
齊邦媛初識張大飛,在1936年,那一年齊邦媛12歲,張大飛18歲。
九一八事變後,大批東北學生流亡關內。1934年,齊邦媛的父親申請到國民政府教育部的一筆撥款,在北平創辦了國立東北中山中學。
兩年後,中山中學遷至南京郊外的板橋鎮。這些青春期的孩子,家鄉淪陷,親人離散,無家可歸。每到星期天,許多孩子就被齊邦媛的哥哥帶到寧海路的家中吃飯。張大飛是其中的一個。
齊邦媛印象中,張大飛很少說話,靜靜地坐著。「吃飯時,母親總叫他坐在她旁邊,不斷地給他夾菜。」
兩人的再次見面,已經是1937年10月。南京遭到轟炸,齊邦媛和家人乘船撤往漢口。在船上,齊邦媛母親舊症復發,到漢口下船時已經昏迷,被送往醫院搶救。
禍不單行,齊邦媛的妹妹也吐瀉不止,醫生診斷是急性腸炎。兩天後,瘦骨嶙峋的妹妹身體變得冰冷……
14歲的齊邦媛,見到妹妹被一床白色的毯子包著送走,恐懼而又憂傷地去母親的病房,正碰上醫生對她舅舅說:「準備一下吧,希望不大。」
齊邦媛就站在病房門口,聽著舅舅的呼喚,寒冷、孤單、驚恐,一齊襲上心頭。
這時,她突然看見張大飛從大門進來,跑著過來,齊邦媛剛停的眼淚又傾瀉而出。
張大飛說:「我已經報名軍校,十一點鐘要去碼頭集合,臨走一定要看看媽媽,你告訴哥哥,我能寫信時會立刻寫信給你們。」
▲ 張大飛
接著,他拿出一個小包放在齊邦媛手裡說:「你好好保存著吧,這是我要對你說的話。」然後疾步走出了醫院大門。
那是一本封面全新、側頁燙金的《聖經》,扉頁上寫著:
「邦媛妹妹:祝福你那可愛的前途光明,使你永遠活在快樂的園裡……」
那句「祝福你那可愛的前途光明」,長久地溫暖和熨帖著齊邦媛的心。
這些年來,張大飛把給齊邦媛的信,寫成了家書。
從張大飛的信中,齊邦媛得知,1941年,他被選為第一批赴美受訓的中國空軍飛行員。1942年夏天,他由美國科羅拉多州受訓回國,與十四航空隊組成中美空軍混合大隊,機頭上仍漆鯊魚嘴,報紙稱他們為飛虎隊。
1945 年 5 月 18 日,當時已經是一名「飛虎隊」成員的張大飛自陝西安康飛赴河南信陽,出擊日本空軍,為掩護友機不幸陣亡,年僅二十六歲。
他本是抗日烈士遺孤,受名門齊家照拂長大,視其父母兄妹如同家人。
後來背負著國恨家仇加入空軍後,張大飛與齊邦媛也有著多年的通信往來,曾一度對她深情表白,後因內疚於自己不能給齊邦媛一份安穩的生活,而收回了愛情。
張大飛犧牲前,在心知自己已無歸期時,曾給齊家大哥齊振一寫下一封信。這最終成了他用以作別往事和愛情的一封遺書。
振一 :
你收到此信時,我已經死了。
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個人都走了。三天前,最後的好友晚上沒有歸航,我知道下一個就該輪到我了。我禱告,我沉思。內心充滿平靜。
感謝你這些年來給我的友誼。感謝媽媽這些年對我的慈愛關懷。使我在全然的漂泊中有一個可以思念的家。也請你原諒我對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能早日放下。
我請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後,把邦媛這些年給我寫的信妥當地寄回給她。請你們原諒我用這種方式使她悲傷。
▲ 齊邦媛
自從我找到你們在湖南的地址,這八年來家書是我唯一可以寄出的信件。她代媽媽給我寫的回信,是我最大的安慰。我似乎看得見她,由瘦小的女孩兒長成少女。
那天看到她從南開的操場走來,我竟然在驚訝中脫口而出,說出心意。我怎麼會終於說出了我愛她呢?
這些年中,我一直告訴自己,我們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則,我死了會害她,我活著也是害她。
這些年來,我們走著多麼不同的道路,我只會升空作戰,全神貫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詩書之間,正向著我所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
以我這必死之身,怎麼能對她說「我愛你」呢?
去年暑假前,她說要轉學到昆明來,靠我近些。我才知道事情嚴重。爸爸媽媽怎麼會答應呢?像我這樣朝不保夕、移防不定的人,又怎麼能照顧她呢?
我寫信力勸她留在四川,好好讀書。告訴她我現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
我活了二十六歲,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沒嘗過。從軍以來保持身心潔淨,一心想在戰後去當隨軍牧師。
我死之後,撫恤金一半給我弟弟,請他在勝利後回家奉養母親。
請你委婉勸說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後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張大飛犧牲後,航空隊給齊邦媛寄來一個很大的包裹,用帆布袋裝著,裡面是齊邦媛寫給張大飛的一百多封信。
那一大包信,他曾仔細地按年份排好,從1938年到1944年,一個少女在殘酷戰爭裡成長的心路歷程,詳詳細細地記錄在那一百多封信中。
而齊邦媛留在家中櫃裡那更大一包來自張大飛的信,是一個十九歲的青年,由流離的困境投身最強烈的戰鬥的自述。
齊邦媛將這兩大包信放在一起,沒想到第二年,在一次遷移中,這些信卻不慎遺失,成了齊邦媛心中永遠的痛。
半個世紀後,齊邦媛把這些往事一起寫進回憶錄《巨流河》中,她說:
這是一封訣別的信,是一個二十六歲年輕人與他有限的往事告別的信。我雖未能保留至今,但他寫的字字句句卻烙印我心。
後來的齊邦媛,書信給心中懷念的張大飛:
很羨慕你在天空,覺得離上帝比較近。因為在藍天白雲間,沒有「死亡的幽谷」……你說那天夜裡回航,從雲堆出來,看到月亮又大又亮就在眼前,飛機似乎要撞上去了。
如果你真的撞上了月亮,李白都要妒忌你了……
他們二人,一個是身負國恨家仇的飛虎隊員,一個是名門之後的大家閨秀。戰火紛飛的年代,張大飛的滿腔愛意和內疚之情並存。
只得殘忍的寫下:「你收到此信時,我已經死了。」
1999年5月,齊邦媛去南京,偶然在地圖上看到,南京有一座抗日航空烈士公墓。她讓計程車師傅帶自己過去看看。
56年後,在這片肅穆的墓園裡,她和張大飛再次重逢。只不過,往日那個擁她入懷的英俊青年,如今只剩下黑色大理石碑上的一個名字。
「張大飛,上尉,遼寧營口人,一九一八年生,一九四五年殉職。」
那天,陽光燦爛,齊邦媛站在石碑旁拍照留念,無限溫馨。
「張大飛的一生,在我心中,如同一朵曇花,在最黑暗的夜裡綻放,迅速闔上,落地。那般燦爛潔淨,那般無以言說的高貴。」
圖片源於網絡,圖書來源於果麥文化授權。
原標題:《《見字如面》④ | 「你收到此信時,我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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