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13 09:10圖文來源: 南京日報
《書事:近現代版本雜談》封面。 領讀文化供圖
南京文旅供圖
哲學要領前編。 領讀文化供圖
芥子園畫傳。領讀文化供圖
薛冰老師。 領讀文化供圖
十竹齋箋譜。 領讀文化供圖
江村經濟。 領讀文化供圖
南京藏書家填補中國近現代版本研究空白
四十年研究勾勒百年文化變遷
曹雪芹寫《紅樓夢》「批閱十載,增刪五次」,這部巨著從稿本、抄本到影印本、匯校本、評點本,流傳至今面目繁雜,單是論述這一流變便可單獨成書。方舟子質疑韓寒代筆曾是全網熱議的話題,韓寒拿出400多頁的《三重門》手稿起名為《光明與磊落》出版,彼時幾乎掀起一股手稿校勘的風潮。跨越幾百年的兩位作家、兩段往事,只因「版本」兩字而有了聯繫。
如今在南京,一位藏書家以自己豐富的淘書、藏書、讀書經驗,填補上中國空前發展的近現代圖書版本宏觀、系統的研究空白,鉤沉出豐富有趣的歷史文化細節,不乏南京的點點滴滴。
補空白
南京藏書家以四十年研究編織出版圖景填
無論是《紅樓夢》的脂評本、程高本,還是韓寒的《三重門》手稿本,都與書籍的版本有關。近現代一百年,是古老中國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一百年,中國的出版行業亦然。科技與文化交錯發展之下,傳統的雕版印刷退出出版產業,西式的平裝和精裝取代了線裝。然而,對於這段時期的圖書版本的研究,卻幾近空白。
「因為難。」近日,守望老南京的學者、藏書家薛冰以一本《書事:近現代版本雜談》(以下簡稱《書事》)幫讀者打開了千萬本書的骨骼與血脈,「對版本的研究需要通過豐富的書籍閱讀、大量的版本整理獲得,但是一般人很少能擁有如此大量的藏書體系,而且整理研究起來也是個繁複的工作。」淘書、讀書、藏書四十年,薛冰與藏書家韋力並稱「北韋南薛」,他的「止水齋」中有兩萬多冊藏書,在藏書界聲名赫赫。研究版本對於薛冰來說,無疑擁有最堅實的支撐。
但是既然如此難,為何研究者們還要做這件看似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傳統版本學重點在宋、元,延及明、清,論及清代道光以降的圖書版本狀況,往往以『衰退』二字一筆帶過。對於近現代圖書版本,即便偶有涉及,也語焉不詳,普遍重視不夠。如姜德明先生的《新文學版本》,無疑是一種學界的權威闡釋,但也僅限於新文學版本。然而有可能接觸宋版元版、珍本善本的人畢竟是極少數。」薛冰解釋,自己也是從宋本開始學習接觸版本而來,然而有「一頁宋版,一兩黃金」美譽的宋版,太過珍貴而鮮少露面,「如今一本宋版,怎麼也要百餘萬。更多愛書人迫切需要的,是在近現代圖書版本上的指導。」
在薛冰看來,十九世紀後半葉,西方印刷技術進入中國,此後一百餘年間,是中國圖書出版品種最為豐富、數量空前增加的時期,也是版本形態變化最為繁複、進步最為迅速的時期,「近現代版本產生的諸多新形態,翻譯稿本、記錄稿本、仿線裝式鉛印本、石印本、珂羅版印本、保密本、編號本、內部發行本、準印本……都需要界定內涵,確立概念,並進一步建構近現代版本學,滿足廣大讀者的需求。」薛冰告訴記者,讀書首先要懂書,《書事》並非單單面向藏書者,也希望給當今所有讀書、淘書、藏書提供一個了解書的靠譜工具,「書中列舉的大量實例,目的不在於孤立地對某種珍稀版本做鑑賞或評價,也無意於為書友們選擇藏品方向出謀劃策,而是力圖從實例出發,說清近現代時期,大致產生了哪些版本形態,各有什麼特徵,與此前此後的同類版本有什麼聯繫與差異,在鑑賞、評判時應掌握什麼標準,注意哪些問題等等。也就是說,希望能夠在近現代圖書版本的總體狀態及其沿革變遷的認識上,為讀者在選書讀書的過程中提供一些基本的方法,也提供一些參照的樣本。」
《書事》中關於版本的一些概念及定義,日漸得到公眾的認可,被廣泛使用,薛冰更嘗試以版本學的基本概念為經,以圖書實證為緯,編織近現代中國出版的宏觀圖景。
打撈歷史
鉤沉創下巔峰之作的南京雕版印刷
薛冰將關於書的「硬」知識,從成稿、製版、印刷、裝訂、版權、裝幀,到書外之物,分別歸類,為大眾拆解一本書的構成。在這些硬知識中,更呈現出南京在出版界中古往今來的重要地位,以及在南京問世的種種巔峰之作。
「雕版印刷術是中國古代的偉大發明之一,也是中國歷史上使用時期最長的圖書印刷技術,民族特色鮮明,流傳分布廣泛。現存的古籍主要是用雕版印刷術印製,簡稱雕版本、刊本、雕本、鐫本等。」薛冰告訴記者,「中國乃至世界雕版印刷的巔峰,其實就誕生在南京。」
明代崇禎年間在南京問世的《十竹齋箋譜》,讓古人用來寫信、寫便條的箋,完成了從實用品到藝術品的升華。《十竹齋箋譜》將餖版和拱花兩大創新技藝運用到極致,成就了世界印刷史上的裡程碑。「《十竹齋箋譜》可以說是傳統雕版印刷的巔峰之作,其中所包含的高超的套版印刷技術,比歐洲早了200年。」薛冰說。
十竹齋是明末清初南京私人出版家胡正言在南京開設的書坊,因其在南京雞籠山修十竹建書齋而名「十竹齋」。《十竹齋箋譜》誕生以後,「大江南北,爭相購藏」。用同為藏書家的韋力的話來說,《十竹齋箋譜》在手工時代用藝術的形式將人類從二維世界帶進了彩色精妙的三維世界,而支撐這種神秘之美的,與明代南京的兩項「專利技術」:「餖版」和「拱花」水印木刻技藝密不可分。
「不僅僅是《十竹齋箋譜》,誕生在南京的經典版本很多。其中,就包括中醫典籍《本草綱目》的首個版本——金陵版。」明神宗年間,《本草綱目》定稿時,李時珍已年過花甲,數十年努力的結晶,最大的心願就是早日將它刻印出版,發揮社會效用。可是,這部極富科學價值的190萬字巨著,尚未為時人所識,一時很難找到承印的書商,沒有名家的讚許與政府的支持,私人刻印此書多有風險。傾其畢生心血撰成此書,卻無人識「君」,長期積壓案頭,這對於李時珍來說是莫大的傷心。到過蘄州、黃州和武昌,李時珍都無功而返。看到自己的著作在湖北家鄉無法刻印,他想到了南京。最終這本傳世名著終於在南京得以出版。
在南京,有大量諸如《本草綱目》這些「外鄉人」所著最終卻「落戶」金陵的經典版本。「再如浙江蘭溪人李漁所著的《芥子園畫傳》,也是在南京誕生。從清朝至今,幾百年來它依舊是國畫入門的必備教科書之一。」薛冰告訴記者,南京能誕生如此多經典版本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南京在近現代出版史上的重要地位,「南京是當時全國刻印書籍的中心之一,文化事業相當繁榮。無論是林立的出版機構還是後期的書店一條街,都為近現代出版業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數據記載,明代南京的書坊、出版機構多達93家。」
長期以來南京能成為中心,薛冰認為與南京的愛書人、讀書人眾多有著很大的關係,「明代中期之後,除了考科舉之人,南京的市民階層也已崛起,大量的小說、戲曲為市民讀者所愛。競爭尤為激烈的出版機構,在南京想方設法在出版中提高質量,良性循環最終形成了南京諸多經典的優秀版本圖書。」
回溯時代
鮮活細節勾勒中國百年文化歷史變遷
在輸出硬核知識之餘,另一方面,薛冰也帶著傳播有關於書的「軟」文化,讓各色人物帶著他們的著作或藏書輪番登場,讓讀者得以從字裡行間捕捉歷史的銀瓶乍破。
每一本舊書都有一個舊時的故事,挖掘每本書後湧動的情感,也是諸多藏書家的淘書之樂,也被薛冰記錄在《書事》之中。
比如,自江蘇走出的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與書之間,便有美妙的故事。在得到1986年10月江蘇人民出版社初版《江村經濟》時,薛冰通過對比研究發現,「在書的前襯頁上,費孝通先生以墨水筆寫下這樣一首詩:『愧赧對舊作,無心論短長。路遙試馬力,坎坷出文章。毀譽在人口,浮沉意自揚。涓滴鄉土水,匯歸大海洋。歲月春水逝,老來羨夕陽。盍卷尋舊夢,江村蠶事忙。』後署:『題《江村經濟》中譯本贈通華同志/費孝通/1986年12月15日』。此後又有受贈人朱通華寫在括號中的附記:『於金陵飯店。陪卡拉漢訪問淮陰』。」卡拉漢時為英國工黨領袖,卸任首相,這次專程到江蘇訪問,就是費老所促成的。薛冰在書中提及:「《江村經濟》中譯本的出版,距1939年此書英文初版問世,已經相隔了47年。此間波折坎坷,費老在此書《著者前言》中說得很清楚,可以說這本書在半個世紀中的經歷,也就是費老人生的縮影。」
而一張如今習以為常的書籍版權頁,也經歷過時代變遷的洗禮。「雕版印刷時期,盜版的花費巨大,所以幾乎不見盜版。而隨著西方印刷術進入中國,逐漸有了早期一批爭取版權保護的實踐者。」在最早的一批實踐者中,上海以及江蘇的出版從業人士佔了多數。在二十世紀初期,很多教材上貼著蘇州、松江兩府衙門頒發的告示,當作當時的「版權保護證明」。
隨後,版稅票也成為版權憑證之一。設計多出自高手的版稅票,足供欣賞,遂也成為藏書界搜尋的對象之一。「最典型的要數魯迅先生的版稅票,印章刻得好,又鈐在專用紙上,堪稱藝術品,向來為人所重,往往被人從書上揭走。」一張版稅票比書更讓讀書人愛不釋手,這樣的情形,如今也很難再見到。
版本的變化,也帶來閱讀方式的變化,豎排轉向橫排的閱讀變化中,也有著趣聞。「中國傳統圖書的版本文字,是自上而下豎排成行,自右向左逐行閱讀,極少差異。這傳統,大約形成於先秦的竹簡時期。」薛冰解釋,「但是當外語字典等雙語讀物在中國出版之後,中西文化大交流,直接影響到版面文字的排列方式。」一本用方言注音的「漢英字典」讓橫排本逐漸走入中國。
不斷革新的製版印刷技術,不斷提高的圖書裝幀藝術,不斷完善的版權保護辦法,幫助產生了極其豐富的圖書版本形態,也造就了圖書出版史上版本形態變化最為繁複、進步最為迅速的時期。在這些版本的趣聞中,薛冰打撈時代中鮮活的歷史文化細節,多角度地觀摩科技發展與社會變遷,更能體味當時的時代氣息,增添一份讀書之樂,也梳理出近現代中國出版的宏觀途徑。
南報融媒體記者 王婕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