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歲末極寒天,但因為預告了有雪,似乎從南到北、從新聞到朋友圈,都洋溢著滿滿的期待。
我們對於雪的熱情是莫名且永恆的,不論何時何地,只要有人說一聲「下雪了」,周圍的人都會停下腳步或手中的事,抬頭望望天……
那一刻,仿佛時光靜止,也是金朝元好問《摸魚兒·雁丘詞/邁坡塘·雁丘詞》中的那一句:
君應有語: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雖然,並不是每一場雪都有「千裡冰封,萬裡雪飄」的北國之姿,但是只要雪落下了,簌簌的落雪聲,就仿佛和著心跳的節奏,慢慢地沉澱在我們的眼裡和心底……
這份欣喜與相知,大概只有唐代韓愈的《春雪》可以模擬一二:
新年都未有芳華,二月初見驚草芽。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
只是這花,冰涼清冷,無香無味,卻自帶BGM,比那凡塵的花又不知多了幾重歲月的沉澱與洗禮……
所以,這雪適合離別,它落在了南朝範雲的《別詩》裡就是:
洛陽城東西,長作經時別。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
上次離去時,雪像花一樣地飄落,如今再來時,花開得像雪一般的冷豔。
相聚太短,離別太長,每次分手後總要經過許久才能相見,花和雪,亂了季節。
所以,這雪適合哲思,它是宋代盧梅坡那首著名的《雪梅》:
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擱筆費評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所以,這雪適合孤獨,它是唐代柳宗元名垂千古的《江雪》中的: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這是一幅渾然天成的水墨丹青畫,雖然時光流逝了近千年,但卻依然如此清晰地呈現在我們眼前——山山是雪,露露皆白,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卻又不是空洞的乾淨,因為那個獨自在江上垂釣的漁翁,披蓑戴笠,無畏風雪,他這是釣的寂寞嗎?
當然不是,他是我們集體的化身,我們每個人,在這天地之間,無不是奇蹟,又無不是「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而在人生的風雪途中,我們看的是什麼呢?
也許,是元代馬致遠的《壽陽曲·江天暮雪》:
天將暮,雪亂舞,半梅花半飄柳絮。江上晚來堪畫處,釣魚人一蓑歸去。
你看,哪怕中間隔了個宋朝,馬老先生依然要為孤獨的蓑笠翁找一個歸處,這歸處,也許用唐代張志和的《漁父》來唱和,才算是圓滿: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當然,圓滿可望而不可即,冷冷的風雪中,更多的是「冬宜密雪,有碎玉聲」,絕美中卻帶著決絕。
這不僅讓人想起天下第一奇書《金瓶梅詞話》中關於潘金蓮的悲慘結局,是從第一回「(武松)正在雪裡,踏著亂瓊碎玉歸來……」就已經是註定了萬劫不復。
那一天,武松是風雪夜歸人,卻是潘金蓮一生得不到繼而陷入癲狂的魔怔。
唐代的劉長卿在《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中如此寫道: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平日裡,我們行色匆匆,手裡拿著手機,哪怕是不看,也戴著耳機,沉浸在自己世界裡。
但是,下雪了,就不一樣了,風雪中,我們都是需要尋求庇護的夜歸人。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當雪覆上了世界萬物,是「蓋盡人間惡路歧」,也如唐代韋莊的《對雪獻薛常伺侍》中,只留下空靈靈的風在兀自喘息:
瓊林瑤樹忽珊珊,急帶西風下晚天。皓鶴褵褷飛不辨,玉山重疊凍相連。松裝粉穗臨窗亞,水結冰錐簇溜懸。門外寒光利如劍,莫推紅袖訴金船。
而到了萬籟俱寂的雪夜,雪停了,也許就是「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絕」( 張孝祥《卜算子》),雪若繼續下,便是白居易《夜雪》中的:
已訝衾枕冷,復見窗戶明。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
正是因為雪,才帶來異於平常的明亮,那是白雪泛出的光。越夜越深,雪越發的大了,因為不時地能聽見雪把竹枝壓折的聲音……
除此之外,與雪有關的聲音,還見於宋時,歐陽修被貶謫之後,所寫下的一首七律《戲答元珍》中:
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殘雪壓枝猶有桔,凍雷驚筍欲抽芽。夜聞歸雁生鄉思,病入新年感物華。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
這雪,山城二月的早春之時,已是留有桔子的枝頭的舊年殘雪。但畢竟春來到,雪所代表的冬季或凌冽,畢竟只留有頹勢,而桔枝和桔子卻歷雪更驚豔。
而乍然響起的二月雷,似乎還帶冰凍之聲,但畢竟是驚蟄之音了。
既然,風雪總有融化時,那麼人呢,又當如何自處?
宋代蘇軾的《和子由澠池懷舊》也許就是一個教科書版的回答: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人的一生到處奔走像什麼呢?應該像飛鴻踏在雪地吧。
偶爾在雪地上留下幾個爪印,但轉眼它又遠走高飛,哪還記得這痕跡留在何方!
但是我們也可以理解為,莫問前程但行好事,這風雪只是我們途中的一景,並不妨礙我們走向何方,相遇了坦然處之,風雪過後,相忘於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