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書店這麼多年,從沒見過哪個海外作品能火到這種程度,就算是日本國內,能相比的,大概也只有村上春樹了吧…」日本東京,一家大型書店裡,店員一邊補貨,一邊感慨。
是的,《三體》在日本又火了。
6月18日,《三體Ⅱ:黑暗森林》上市,廣大日本書迷稱之為「6月份唯一一件正能量喜事」。日文版第二部上下兩冊一經發售,立刻登上日本亞馬遜文藝榜榜首。只用5天,就賣出了接近前作成績的14萬冊。不僅書店忙成一團,連出版社也加印加到頭禿。
書店店頭,寫滿熱情的叫人臉紅心跳的推薦,誇張程度絲毫不輸中國房地產廣告:
@芳林堂書店高田馬場店:人類史上最強的怪物級科幻文學,劉慈欣大哥今日迅猛來襲!
@熊澤書店蒲田店:店長激烈推薦!這已經是六體了!
@住吉書房元住吉本店:驚天動地的硬科幻將直擊你的大腦!請您也在這震撼與浪漫中盡情顫抖起來吧!
去年7月,《三體Ⅰ》發售時也是同樣。原本只按慣例試印了1萬冊試水,結果上架不到半天,全部銷售一空。發售首周,7天整整加印了10次。到2019年底,包括電子版在內的銷量達到 14萬冊,要知道,在文藝圈百花齊放的小國日本,10萬冊以上即是暢銷書,制霸書店門口書架C位
正因早有預料,此次日本書店還會同時搭售中文原版劉慈欣作品,甚至配合《北京摺疊》等其他中國科幻作品,營銷策略跟超市裡果醬配麵包別無二致。
《三體》旁還擺放了《北京摺疊》等其他中國科幻作品
當島國的花式吹捧傳回國內,一衣帶水的中國大陸國民亦覺與有榮焉,紛紛表示——
「劉慈欣才是中國最重要的文化輸出」。
然而,沉浸文化輸出的中國讀者一定想不到:就在50多公裡外的韓國,同樣的《三體》系列銷售卻十分慘澹。2019年5月,劉慈欣在一次採訪中爆料:「韓國版的《三體》,第一部才賣出是400冊。」
韓國是全球最早翻譯出版《三體》的國家。日韓同為亞洲文化背景,按說更能引起共鳴,為何如此天差地別?這可不是簡簡單單就能解釋清楚的。
一
有人說,韓版吃虧吃在了封面。
土得這麼燙手燒心,誰能不被勸退?
韓版《三體》封面
要知道在其他國家,為了配得上《三體》,各出版商都在封面設計上下足了功夫。
其中頂尖科幻畫師Stephan Martiniere創作的英版、巴西設計師RodrigoMaroja創作的簡約風葡版、俄羅斯退休科幻畫家N.V.Plutakhin創作的俄版都廣受好評。風格陰森的泰版、深得共產主義精髓的匈牙利版也別具特色。
唯獨韓版,各種元素胡亂堆砌,充滿上世紀兒童科普貼畫的風格。
然而,韓國出版商痛定思痛,修改封面後,銷量卻也未見起色。在韓國著名圖書銷售網站YES24上,《三體》第二部至今只有20條評論,而第三部更是不到10條。
《三體》第二部YES24銷售頁面
實際上,韓日的銷量差別,在60年前就早已註定。
二
《三體》系列這樣的科幻作品在日本暢銷,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其科幻積澱之深厚,全世界也找不出幾個。
1960年代,日本擺脫戰後頹勢,進入經濟高速成長期,年實際經濟增長率長期維持在10%以上。
與此同時,日本科幻「黃金時代」開啟,一面大範圍翻譯外國科幻名著,一面逐漸摸索出一條有別於歐美的獨特道路。「時間支配者」光瀨龍的《百億之晝、千億之夜》、筒井康隆的《穿越時空的少女》都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之作。
與後世馳騁宇宙的作品不同,這時日本科幻創作更加天馬行空,喜歡穿梭在過去與未來的時間線索裡,討論「穿越」的奇觀。
到了1970~1980年代,受石油危機影響,日本結束狂飆突進,進入經濟平穩發展時期,大量開展基礎建設的同時,著力發展高新技術產業。這二十年間,「黃金時代」進入頂峰。
1973年,小松左京的《日本沉沒》出版,狂銷400萬冊,使得日本科幻破圈,走入普通民眾之間;緊接著,《宇宙戰艦大和號》上映,開闢宇宙戰艦類題材設定;進入80年代,田中芳樹的《銀河英雄傳說》問世,其中聯盟與帝國的結構,成為後世機甲文繞不開的設定;
此外,《超時空要塞》《機動戰士高達》《銀河鐵道999》等今日耳熟能詳的作品,都是這一時期的產物。
這一時期,也被稱為日本硬科幻的「黃金時代」。關於何為硬科幻,歷來眾說紛紜。不過大部分人都承認——
只有硬科幻,才是經典科幻的內容核心。
對此,與劉慈欣並列「何慈康松」四大家的王晉康曾定義,所謂硬科幻,就是要「具有宏大深邃的科學體系、含有基本正確的科學知識、以人類整體為主角、最終激起讀者對科學的尊崇與想往」。
縱觀這一時期的日本作品,絕大多數都在這一框架之下。現實社會高速的科技發展,在科幻暢想中得到完美體現。
這段時間日本科幻的世界影響力之強,僅從《銀英傳》一書就可得知。小說不僅總銷量超過1500萬部,而且從它的粉絲裡,甚至能夠直接拉出一套中國網文全明星陣容。
《銀河英雄傳說》主角楊威利和萊因哈特
1986年,劉慈欣23歲,在一本破舊的臺灣盜版書中第一次讀到「我們的徵途是星辰大海」,為後來他的科幻創作埋下伏筆;2000年,榕樹下科幻版充滿帝國皇帝萊因哈特和聯盟元帥楊威利的同人,版主蔡駿同年決定開始創作《病毒》;2001年,今何在與江南在清韻論壇相逢,從《銀英傳》談起,最終共同創立《九州》;2018年,《銀英傳》作者田中芳樹訪華,姚海軍、貓膩、我吃西紅柿、老豬紛紛到場拜見偶像…
這種影響,直到幾十年後仍然在發揮著作用。在《三體Ⅱ》裡,劉慈欣甚至直接引用了聯盟元帥楊威利的臺詞:
面壁人泰勒為執行自己的面壁計劃,在全球尋找具有自我犧牲精神的人類戰士。他先後來到日本、中國和蓋達組織,其中在日本,防衛廳長官井上宏一面對泰勒要求恢復神風特攻隊的提議說:
人的生命高於一切,國家和政府不能要求任何人從事這種必死的使命。我還大概記得《銀河英雄傳說》中楊威利的一句話:國家興亡,在此一戰,但比起個人的權利和自由來,這些倒算不得什麼,各位盡力而為就行了。
此處引用,也讓日本讀者驚喜莫名。
劉慈欣在《三體》中引用《銀英傳》的段落被日本網友標紅
不過,經濟增長不會永無止境,90年代後,日本泡沫經濟破裂,經濟發展陷入長期低迷。昔日銳意進取的雄風漸漸消散,科幻世界也失去了眺望遠方的膽量。
這段時間,硬科幻作品逐步退場。取而代之的,是賽博朋克和心理分析等更為個人化、更為怪誕和黑暗的東西。
許多人心中永恆的經典,《新世紀福音戰士》
《阿麗塔》的原作《銃夢》、押井守執導的《攻殼機動隊》和世紀末的《新世紀福音戰士》都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品。科幻題材泛化,受眾群體理應進一步擴大。可遺憾的是,當日本科幻脫離經典硬科幻道路後,能「出圈」的現象級作品反而越來越少。
面對這一現象,人們不得不承認——
屬於日本的「黃金時代」已走向終結。就像30年前在美國一樣。
三
正如馬克思老爺子說,資本主義的周期性衰退是必然,日本的科幻興衰規律也在世界各地上演。
所謂科幻「黃金時代」,曾在世界多個地區的多個時期多次重現。
遠的如19世紀的歐洲,那時他們擁有英國的威爾斯和法國的凡爾納。近如上世紀40~60年代的美國,那是克拉克、阿西莫夫和海因萊因的天下。
克拉克、阿西莫夫和海因萊因「科幻三巨頭」
有趣的是,結合歷史可以發現一個驚人的巧合——
凡是出現「黃金時代」的國家或地區,同時也都處在本國經濟科技發展最美好的時代。
19世紀的歐洲,工業革命如火如荼;上世紀40~60年代的美國,在戰爭中大大受益,社會發展欣欣向榮;似乎只有這樣的時代,才能孕育出對未來最美好的想像。
尼古拉・特斯拉與他的交流電實驗
作為盛開在科學土地上的花朵,只有土地足夠肥沃,科幻文學才能結出最為甘甜的碩果。這與總在強調「史家不幸詩家幸」的詩歌領域截然不同。
詩歌是感受性的文體,可以是王勃的少年銳氣,也可以是駱賓王的至純,而科幻,尤其是代表黃金時代的硬科幻,則是極端依靠積累的「大叔文學」。
不論是歐洲的凡爾納、美國的克拉克、日本的小松左京,還是中國的「何慈康松」,沒有一個人能在二十多歲就達到自己的創作巔峰。所有人的巔峰之作,都在中年才得以成形。
他們成長成才的過程需要不斷從本國的經濟社會中汲取養料。這個過程少則二三十年,多則三五十年,整個過程裡,社會的每一次進步或陣痛,都將化作他們筆下的文氣。
你如何期待一個生活在低欲望社會的人,滿懷激情地去書寫宇宙遠航?就像無法阻止一個身邊總在發生技術飛躍的人,去暢想比銀河還遠的遠方。
只有科技昌明、銳意進取的時代,才能孕育出關心廣袤宇宙與時間盡頭的文明。
科幻的「黃金時代」,一定是充滿希望的美好時代。
而當美好年代逝去,科幻也必然會隨之衰落。70年代美國經濟滯脹,90年代日本經濟失速,兩國科幻創作者不約而同地集體轉向新浪潮主義,投入賽博朋克和反烏託邦的懷抱,昔日窮盡宇宙的輝煌,從此轉瞬成煙。
2020年,日本將高達模型送入太空,為奧運應援,可高達上天了,奧運卻爽約了
四
看到這裡,相信不少人會產生疑問——
韓國作為「亞洲四小龍」,從60年代起,同樣經歷了長期的經濟快速增長,理應同樣誕生「黃金科幻」,可為什麼沒有?
事實上,雖經濟發達,但與歐美、日本、中國截然不同的是——
韓國的科技樹全部點在了電子通訊和醫療領域,在航天科技、基礎科學領域著力甚少。
上世紀八十年代韓國工人生產電視
作為亞洲有數的發達國家,直到2013年,韓國才藉助俄國力量成功發射了第一顆科學衛星,躋身世界上第10個能自主發射衛星的國家。
科技背景自然影響了韓國科幻果實的品種。如果說科幻作家是一棵果樹,他所生長的國家是紮根的土壤,那麼果子的甘美與否,土壤的養分起決定性作用。而果子的品種,則要看這片土壤適合生存哪種作物。不關心宇宙冒險,只關注人性本身,成為韓國科幻最顯著的標籤。
另外,長期獨裁體制下,科幻一直被視為少兒科普工具,真正的科幻創作也舉步維艱。如今,除《雪國列車》《漢江怪物》《鐵線蟲入侵》等少數幾部借著科幻外殼,反映人性的科幻電影外,韓國幾乎沒有叫得響的科幻作品。
如此基礎下,《三體》在韓國遭到冷遇,也就不足為奇。
五
反觀孕育《三體》的中國,對飛天遁地的嚮往,似乎全是刻在骨子裡的。
明代官員萬戶,為飛上九天,不惜用火箭與風箏行險,最終獻出生命。《小靈通漫遊未來》作者葉永烈考證,1904年登載的中國第一部科幻小說《月球殖民地小說》,也是放眼在星空之中。
即使是其他科技領域幾乎陷於停滯的六七十年代,中國也從未放棄過兩彈一星。
改革開放後,中國像60年代的日本一樣,經歷了快速到令全世界震驚的高速發展。1963年出生的劉慈欣等人,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裡開啟了自己的創作人生。
在經濟與科技的高速發展中,深埋在中國人骨子裡的終極嚮往,重新從冬眠中被喚醒。代表科幻核心魅力的硬科幻文學,又一次找到了依憑。
這一次,科幻創作的「黃金時代」選擇在古老的東方國度復甦。
於是,《三體》應運而生。
每當被問及《三體》為何會火,劉慈欣總會說:「不是我造就了時代,是時代造就了我。」
「在美國,在英語世界,科幻文學正處於衰落的態勢,這樣的一部作品進入歐美市場,它和現在的一些主流作品的風格完全不同,卻和上個世紀科幻文學黃金時期的主流創作風格類似,這給西方的科幻文學圈和科幻讀者帶來了清新與奇趣。」
日媒關注劉慈欣講述的「中國未來感」
同樣的理由,放至日本、歐洲,也說得通。
日版《三體》是第25個國家版本,譯介可算遲滯。但實際上,早在2013年,就已有一位名叫千野拓政的粉絲開始嘗試翻譯,2014年部分譯稿出版時,劉宇昆的英文譯本還未面世。
《中國語LEVEL UP》中的《三體》節選
不過這位譯者並沒有將自己的譯稿交給出版社,而是放在了一本叫做《中國語LEVEL UP》的NHK廣播教材裡。在該教材2014年1月刊中,千野節選了12000字左右的《三體》片段作為閱讀材料,並在開頭寫道:
「一聽到中國SF,大概很多人都會覺得,一定是使用科學技術禦敵、保護社會主義祖國之類的政治宣傳作品。但是,當下中國其實已經出現了許多被世界認可的硬科幻作品,比起格雷格·伊根和伊藤計劃來也毫不遜色。其中的佼佼者就是這部作品。」
在一個國家普通語言教材裡如此大篇幅使用硬科幻作品,千野老師恐怕已經做到了前無古人,但事後所有看過《三體》的網友都表示,他這麼做的理由完全可以理解。
就像日版譯者大森望所說,對於日本讀者來說,這種「科幻小說最初的興奮感」已經太久沒有品嘗。
劉慈欣和日版譯者大森望
為什麼不論作者出身哪裡,科幻「黃金時代」的作品總能引起全世界的共鳴?
也許,這就像我們愛慕年少輕狂。「黃金時代」的科幻,天生帶有青春氣場。
它的誕生,永遠在一個文明的黃金年代。
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裡去?面對最後一個哲學終極問題,每一個朝氣蓬勃的青春文明,都在科幻文學裡給出了相同的答案——
「我們的徵途,是星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