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十月的一天,在因日寇侵佔北平而被迫搬遷到長沙韭菜園聖經書院的清華大學臨時辦事處門口,緩緩走來了一個衣衫襤褸的人。
身上一件破破爛爛的灰色長衫,右手拄著一根木棍,瞧著就是路邊撿的枯樹枝,左手拎著一個鹹菜罈子,罈子口已經缺了好幾個角,一頭鳥窩似的亂發,乾裂的嘴唇,臉上被塵土覆蓋得瞧不清面目,唯有一雙眼睛間或放出光亮,讓人覺得他還活著。
這是個乞丐,任誰見到後的第一眼都這麼想。那時節日軍剛南下侵佔了北平,大批從北方逃亡而來的人湧入長沙這座星城,一時間擁擠的人流把這座古城擠得人滿為患,像這樣因逃難而淪為乞丐的人更是隨處可見。
隨著「噠噠」的木棍敲地聲,這乞丐向著清華大學門口走來。門口是有保安的,尤其這段時間街上各色人等混雜,時有搶劫偷竊的事情發生,保安更是提高了幾分警惕,用眼瞧著這個乞丐。
乞丐走到門口,用沙啞的嗓子急切地喊道:「麻煩,梅校長在嗎?我有事要單獨跟他說。」保安揮揮手,沒搭理這個乞丐。誰知那乞丐竟走上前來,話語間更加著急:「請你喊下梅校長,我真有重要的事找他。」
保安推搡了一下,喊道:「快走,你是什麼人,憑你也想見梅校長?」
那乞丐踉蹌了一下,身子向後一倒,手卻沒去撐地,反而緊緊護住那鹹菜罈子,整個人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他喘息著從地上爬起來,正要再去向保安請求,忽然見到大門口走出一個人來。那人身形瘦長,穿著件黑灰色長衫,戴著頂淺褐色紳士帽,帽簷底下挺拔的鼻梁上還架著一副黑色的圓框眼鏡。
見到這個人走出來,乞丐竟一把衝上前去。保安一個攔阻不及,乞丐已經衝到這人面前,緊接著就是一聲激動沙啞的叫喊:「梅校長!」來人正是時任清華大學校長的梅頤琦。
梅頤琦被這架勢先嚇了一跳,等到他看清這個乞丐,不禁雙眼流下淚來,緊緊地抓著乞丐的手,喊道:「趙教授,是你嗎?你怎麼找到這來了?」說著就拉著人往門裡走。
這個形容枯槁的乞丐不是別人,正是美國加州理工學院博士、時任清華大學物理系教授的趙忠堯。1927年他赴美國加州理工學院學習,1931年時又進入英國劍橋大學卡文迪許實驗室,與盧瑟福共同研究原子,最先發現了正負電子對產生與湮沒的現象。年底他選擇回國赴清華大學任教,主持建立了中國第一個高能物理實驗室,而當時他不過才30歲。
只是此時身處長沙的趙忠堯已半點看不出在清華園中教書育人的海歸博士風範,破衣爛衫,落魄得如同一個街頭乞丐。
及到屋內,趙忠堯這才像是鬆了一口氣,猛灌了幾口水後,沒顧得上回應梅頤琦的問題,把左手上跟自己寸步不離的鹹菜罈子擺在了辦公桌上,罈子上的泥灰登時就灑了一桌面。
「梅校長,幸不辱命,東西我給帶回來了。」趙忠堯乾裂的嘴唇上翹,語氣中有著鬆了一口氣的輕快。
「這是什麼?」梅頤琦好奇地看著鹹菜罈子問,怎麼瞧怎麼也就是個普通的鹹菜罈子。
趙忠堯說道:「您還記得嗎,我從英國卡文迪許實驗室回來的時候,盧瑟福博士送了我50mg鐳。我來到清華後,這份鐳就一直藏在清華園裡。離開北平前,日軍已經進了清華園,這鐳不能落在他們手裡,我就給藏在鹹菜罈子裡給帶出來了。」
聽罷此話,梅頤琦這才明白趙忠堯何以這副樣子。那時北平局勢已是無法返回,清華大學讓各教授自行離開清華園,尋機到長沙集合,而趙忠堯因為要保著鐳,走得晚,以後更要逃出日軍的封鎖線,從北平到長沙,這一路不知吃了多少苦。
確實,這一路對趙忠堯來說可謂九死一生。
1937年7月29日,北平這座古都正式落入日本人手中。清華這座過去樹木參天、荷花飄香的中國最高學府之後也飽受騷擾,日軍多次以參觀為名竊取走大量珍貴圖書、儀器,並用卡車堂而皇之地搬運而出。眼見得局勢已不可收拾,清華校方遣散了所有學生和校工,僅留下畢正宣、陳傳旭等五人組成的「清華大學保管委員會」留守清華。當時任清華大學物理系教授的趙忠堯也被遣散,自去逃命。
但他沒走,那50mg鐳始終牽掛在他心頭。當時高能物理剛剛興起,鐳是全世界都禁運的高能物理材料,珍稀異常,更遑論在積貧積弱的中國,這份鐳就是打開高能物理世界的唯一鑰匙。
1937年9月4日,趙忠堯悄悄潛回北平,但沒直接去清華園,反而先進城去了北總布胡同三號,這裡是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家。當時梁思成剛收到署名「東亞共榮協會」的出席邀請,夫妻倆深感北平不能再留,正收拾行李準備趁夜離開北平。
趙忠堯與梁思成交好,這次特別來找梁思成,為的是借用梁思成的雪佛蘭小轎車,以方便去清華園去取出秘藏的鐳。聽罷趙忠堯的話,梁思成也深感這份珍貴的鐳絕不能落入日本人之手,遂決定跟他同去清華冒險一探。
當天黃昏,梁思成和趙忠堯開車出了北平,一路直向北郊的清華園而去。當時路上已能看見許多日本人,幸運的是倆人未遭攔截。等車開入清華園,偌大的校區已是人去樓空、一片狼藉,四處是日軍騷擾劫掠的痕跡。往日裡這個安寧祥和、書聲琅琅的清華園,而今只留一輪殘月映照著枯樹,給這朦朧夜色多添了幾分陰森與恐怖。
倆人開到實驗室樓下,趙忠堯找到自己秘藏鐳的角落,所幸偽裝得當,日軍並未發覺。他抱起裝著鐳的鉛筒,又坐著梁思成的車返回北平。倆人在一個偏僻的胡同分手,梁思成繼續返回家中與妻兒準備逃難事宜,而趙忠堯則獨身一人抱著鐳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為了不引起日軍注意,趙忠堯給自己來了套改頭換面,過去的西裝革履是不能穿了,他換了一件長衫,又故意在上面弄些破洞,再往地上打幾個滾,弄了滿身塵土。這還不夠,他又打散了頭髮,往臉上抹了些煤灰,直把自己打扮得跟個北平郊外老農一樣才放心。這一番打扮再也看不出他是清華園中風流倜儻的物理學教授。
當時北平東、北、西北三面都有日軍或偽軍駐守,僅剩南面可逃。但唯一向南的平漢鐵路早已因為鄰近盧溝橋而斷絕,想儘快逃出北平,只能坐車到天津,再轉水路南下。離開的路上凡是重要的路口、車站、火車站都有日本人設的關卡,還好趙忠堯提前給自己改頭換面,混在擁擠的人潮裡才沒被日本人查出。
離開北平後,他在一個車站擠上了一列南下的火車,怕鹹菜罈子丟了或是不小心打碎了,他就雙手緊抱著罈子,縮在火車一角不敢亂動。車上不止有逃難的人,部分車廂中還能見到日軍的身影,他們拿著槍在車廂中四處搜查著是否有中國方面的重要人物出逃。
在火車上,趙忠堯見到了好幾個平日裡見過面的教授和學生,但他沒敢出聲打招呼。這些人也都各自換了身份,喬裝成普通百姓不敢聲張,偶有熟人相互認出,也只敢眨巴眨巴眼,真成了「道之以目」。
就這樣,趙忠堯一路跟逃難的人群邊走邊停,身上的行李扔得扔、拋得拋,只有鹹菜罈子緊抱著不放。用了1個多月的時間,他終於從北平逃到了長沙,又經打聽了解到清華大學臨時安置在聖經學院,這才有了他捧著鹹菜罈子見梅校長的那一幕。
趙忠堯在長沙沒待多久。1938年1月,隨著戰事進一步吃緊,長沙已暴露在日軍馬蹄之下,以清華、北大、南開三所大學組成的長沙臨時大學被國民政府要求遷往雲南昆明,另行組建西南聯合大學,也就是後來的西南聯大。當時遷往昆明的三校師生分成三隊,分別經由不同線路前往昆明集合。趙忠堯走的是水路,隊伍裡主要是教師及家屬 、部分身體較弱的男生和全部女生,共計600餘人。他們將通過粵漢鐵路抵達廣州,再取道香港經越南的滇緬鐵路進入雲南,最後到達蒙自和昆明。
這一路跋山涉水,行程不止萬裡,而無論走到哪,趙忠堯都緊緊抱著裝鐳的鉛筒。隊伍到達香港時,因為要等船,所以在香港暫住了一個禮拜。當時日本尚未對英國宣戰,對流亡到此的師生來說香港仍是一片繁華樂土,不少師生都相約到香港各地遊覽,唯獨趙忠堯守著鉛筒在住的大倉庫裡寸步不離,連睡覺都擱在自己枕頭邊。有知道這件事的老師提出幫他代管,但他都搖著頭拒絕了,他說這東西有輻射,我自己拿著放心。
作為物理學教授,趙忠堯比誰都清楚鐳對人體有怎樣的傷害。而這樣近距離接觸高輻射源,縱然有鉛筒作為隔離,但等走到昆明時,他的胸前仍被烙出兩道血痕。但對他卻格外興奮來說,這一路吃得苦都值得,因為他替中國的高能物理事業保存下一筆無比重要的財富。
後來在西南聯大時,受限於當時簡陋的科研環境,高能物理實驗無法正常開展,趙忠堯拼死保下的這份鐳沒能發揮應有的作用,而僅能靜靜地被封存起來,這也成了他心中的一個遺憾。
一直到建國後,1946年因訪學而留美的趙忠堯衝破美國封鎖,於1950年11月28日回到大陸,真正開始實現自己的中國物理學建設夢。1959年,由他參加設計的中國第一臺粒子加速器工程順利竣工,在顯示屏上那50mg鐳終於迸發出炫目迷人的光彩。
他是中國核物理研究的開拓者,之後在兩彈一星中大放光彩的鄧稼先、錢三強、朱光亞、周光召、王淦昌等都是趙忠堯的學生。可惜由於部分原因,他未能親身參與中國核武器的研發,但1973年中央建立中國高能物理研究所時仍委任他擔任副所長並主管實驗物理部工作。
1998年5月28日,趙忠堯因病逝世,走完了自己傳奇的一生。從烽火硝煙的北平到偏居一隅的昆明,從歷經抗戰的風雨飄搖到見證勝利和新中國的誕生,可以說他的一生就是那個時代無數中國學者的縮影。梁思成、傅斯年、李濟、胡適、陳寅恪、沈從文、葉啟孫、林徽因……正是如此的前僕後繼,雖經十數年戰火蹂躪,神州幾乎陸沉,但中國旗幟仍飄揚在九州之上。
在當時的西南聯大有句校訓——剛毅堅卓,這四個字或許就是趙忠堯教授一生最好的註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