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18日,詩人鄭敏100歲了,她是目前「九葉詩派」唯一健在的詩人。
百歲壽誕當天,女兒童蔚幫助老人錄製了一段視頻,簡單說了點感悟以及對大家的祝福。因為條件限制,視頻畫面略顯凌亂,聲音較小,但能看到,滿頭白髮的鄭敏精神矍鑠,耳聰目明,思維清晰。
女兒童蔚幫助詩人鄭敏錄製了一段視頻(04:21)
一百歲了,但我的人生還沒走完呢「百歲無異於讓眉毛到太空上散步那麼艱難,她已然是清華荷清苑小區的第一位百歲壽星,她或許也是中國第一位百歲女詩人,在這樣的一天錄製老人家的一段話作為特殊時期的慶生百歲,我想足以欣慰!希望百歲老人帶給您幸運的(然而有些深奧而含混)的祝福。畫面有些凌亂,也不刪節,您看到就是原生態的百歲鄭敏。」童蔚寫道。
在視頻裡,鄭敏說,自己已經一百歲了,「但是每天都覺得,我還沒走完呢!」「我有好些話想跟大家說,但是這些好些話啊,有點像一晃而過。我從這個到那個,從那個又到那個,始終呢,還沒覺得達到最高處了。」
一百歲的人生歷程,在這位平和而睿智的老詩人那裡,就這樣被一筆帶過。所謂「還沒達到最高處」,顯然不是指的地位或成就,而更多指向一種人生的不滿足,一種人生的渴求。
鄭敏 本文部分圖片來源:中國詩歌學會
鄭敏說,自己總是能夠把一個東西搞完之後,立刻就看見另一個東西在那。人生總有新發現,總有新探索,鄭敏覺得這是自己的幸運之處。
因此,她也祝福大家「覺得永遠走不完想走的路」,「漸漸地在這個世界裡看到自己某一種的進步,在這個過程裡,有新的感受。」
「我覺得每個人最重要的,就是感覺到這個世界的複雜,但是又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他就很帶有希望地往前走。但是我必須承認,這裡頭絕對難說,到底是他直接往前走就比較勝利的呢,還是他耐心地在那研究是不是他(已經)打開點好玩的了(就比較勝利呢)?」
視頻最後就以這樣一個充滿思辨和玄機的發問而結束。鄭敏自己的人生態度毫無疑問是要不斷向前,她給人祝福和自己的體悟,但並不以此框定每個人的可能性,這是她的智慧,也是曲曲折折百歲人生的淬鍊。
西南聯大詩人中的三星鄭敏於1920年生於北京,祖籍福建閩侯,本姓王。祖父王又典是福州很有名氣的詞人,生父曾留學法國和比利時,專攻數學,生母念過私塾,喜歡詩詞。鄭敏繼承了家族中文學的一脈。
一歲半時,鄭敏得了腦膜炎,幾乎要死了。後來就被過繼給生父留法時期的把兄弟鄭禮明,改姓鄭。鄭禮明是一位工程師,後加入同盟會。他以那個時代所可能達到的最開明的思想撫育鄭敏,總是鼓勵她要以平等自尊的態度和他探討問題。因此鄭敏的童年和少年極少封建色彩,成長為一個重視獨立思考的人。
1939年,鄭敏考入西南聯大哲學系,開始接觸聞一多、徐志摩、卞之琳、廢名等人的新詩,並且在二年級時被分配到馮至的德文班上,迷上了馮至的詩。下課後,鄭敏老是跑去馮至家中「傻坐」,聽馮至和夫人,和卞之琳等客人聊天討論。對她來說,馮家就像圖書館,像智慧的展廳。她不發言,就是吸收。
一年後,一次在德文課後,鄭敏將一本抄有自己詩作的紙本遞給馮至,請他指教。馮至說:「這裡面有詩,可以寫下去,但這是一條很寂寞的路。」「我聽了以後,久久不能平靜。我想就是在那一刻,註定了我和詩歌的不解之緣。」鄭敏曾回憶道。
1942年,鄭敏在昆明當地的報紙上了發表了第一組作品。次年,她從西南聯大畢業,在馮至的推薦下,又在《明日文藝》上發表了九首作品,其中就包括後來改名為《金黃的稻束》的代表作。
「(鄭敏的詩)能叫人看出一個豐盈的生命裡所積蓄的智慧,人間極平常的現象,到她的筆下就翻出了明暗,呈露了底蘊。」 1948年,陳敬容在《詩創造》上發表了《真誠的聲音——略論鄭敏、穆旦、杜運燮》,裡面這樣評價鄭敏的詩歌。袁可嘉則在《詩的新生代》一文中說:「她詩中的力不是通常意義上重量級拳擊手所代表的力,卻來自沉潛,明澈的流水般的柔和,使人心折。」自此,鄭敏和穆旦、杜運燮一起被譽為「西南聯大詩人中的三星」。
1948年冬,鄭敏前往美國布朗大學攻讀英國文學碩士學位。期間,她的第一本詩集《詩集1942-1947》,由巴金親自編輯出版。這本匯集了鄭敏是早期詩歌的作品集,注重場景和氣氛的渲染,韻律感強,加之哲學思考的引入,使得整部作品集具有相當的現代性和穿透力。可以說,鄭敏詩歌的藝術起點很高,然而隨著回國後的一系列歷史變動,她不得不中斷了自己的創作。
「鄭敏先生代表著當代詩歌中理性的建設性的聲音」1956年,鄭敏回國,先到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英國文學,1960年調到北京師範大學任教授。
她一踏上祖國的土地,接踵而來的是一陣緊似一陣歷史狂風和時代暴雨。鄭敏先是站在局外,冷靜地、真誠地看待這一切。隨後有不可避免地置身其中,經受考驗,雖幾經摧折,總還算平平安安地過來了。
直到改革開放後,鄭敏才又重拾了詩歌。1979年的某天,曹辛之邀請包括鄭敏在內八位40年代詩友到家中會面,商討出版詩歌合集。這次會面讓鄭敏十分激動,在汽車裡寫下《詩啊,我又找到了你!》。
詩歌合集最後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在1981年出版為《九葉集——四十年代九人詩選》,包括曹辛之、辛笛、陳敬容、鄭敏、唐祈、唐湜、杜運燮、穆旦和袁可嘉,「九葉詩人」「九葉詩派」也是由此而來。
不過,鄭敏後來曾多次表示,自己並不認同「九葉詩派」是一個文學流派的提法。在她的理解裡,這只是幾個知識分子正好湊到一塊,大家有共同的文學背景,對現代派詩歌有共同的感覺,沒有抽象系統的理念和理論,彼此私下也很少聯繫。
但是文學史有時候並一定與作家個人的初衷或想法重合,「九葉詩派」作為新中國成立後第一個以詩歌流派形式出來的詩群,其內涵和邊界恐怕早就超出了當年那次會面。
這一點鄭敏也不得不承認:「九葉派」總結了二戰後中國新詩的氛圍,反映了當時的時代精神特徵,那種「希望和憂慮交織,痛苦和興奮並存,人類又逃過一劫,但明天應當是什麼樣的呢?」的迷茫。從風格上講,「九葉派」的詩歌語言已走出早期的口語大白話,開始用文學語言承載他們複雜的現代思想感情。而且「九葉派」把中國和世界攪到一塊兒了,它把西方文化思潮帶入中國,把艾略特、奧登及德國的裡爾克的詩,把後現代氣氛引入中國。使得中國新詩走出早期所停留的雪萊般浪漫階段,在生活上、概念上打破了舊的文雅。中國新詩放棄掉閨秀感情,「九葉」是第一個波瀾。
比如,1980年2月,一些當時寫著「朦朧詩」的青年詩人拜訪鄭敏。這批年輕人讀到了「九葉詩派」的詩歌時大吃一驚,說:「我們想做的事,40年代的詩人已經做了。」
自80年代以來,鄭敏先後出版了詩集《尋覓集》《心象》《早晨,我在雨裡採花》《鄭敏》《鄭敏詩集:1979-1999》,且每年都會在《人民文學》或《詩刊》上推出新作。
中國詩歌學會 圖
據首都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吳思敬觀察,從踏上詩壇的那天起,鄭敏就顯示了與同代詩人的不同,她的詩歌充滿哲學的沉思和人文的氣質。她先是深受馮至影響,又從馮至那延伸到玄學派詩人約翰·多恩、華茲華斯和裡爾克,在新時期她又得以接觸德希達等當代西方思潮,對漢語詩歌和中國傳統文化有了全新的認識。
這大概就是她在開頭視頻中說的,「自己總是能夠把一個東西搞完之後,立刻就看見另一個東西在那。」這使得她後期的詩歌很好地在西方文化和中國傳統文化之間找到了平衡點,融哲思於形象,智性和感性兼得,平易中富有內涵。比如晚年所寫的《詩人與死》和《最後的誕生》,正是這種詩歌理念下的佳作。
鄭敏在不斷探索個人詩歌寫作的同時,也一直在思考中國新詩問題和未來,充滿憂慮。她對新文化運動中過於否定傳統,否定文言,視為中國新詩發展先天不足的癥結所在:新詩的語言深受「我手寫我口」的觀念影響,以致新詩的辭藻缺乏漢語文學語言所特有的形象美與深厚的境界內涵。
回溯傳統,並不等於復古、守舊。鄭敏在強調新詩應該從古典中汲取養分的同時,也認為新詩不能脫離世界潮流,「我們既要了解自己的傳統,也要了解西方的傳統。」
對於中國新詩的未來,鄭敏認為,新詩迫切需要尋找到具有自己漢語語言特性的當代詩歌藝術,建立自己的新詩詩學,只有這樣,才有可能與世界的當代詩並駕齊驅。而對於九十年代以來,當代詩出現的反崇高、反審美、反共性、反文化、反意義、反主題等等傾向,希望以此達到「先鋒」,鄭敏並不認同,「詩歌需要詩人對生命真誠地揭示。真誠是詩人的第一美德,而任何油滑的玩鬧都是對詩的褻瀆。」
這些思考,在《詩刊》社主編李少君看來,是對百年新詩的「當頭棒喝,讓人清醒」。
「鄭敏先生早年是新詩的積極的探索者,開放性地吸納各種資源,她曾對百年新詩當頭棒喝,讓人清醒,也讓人重新認識傳統與現代性的關係。鄭敏先生代表著當代詩歌中理性的建設性的聲音,現在看來,這樣的力量是最具持續性,也最有生命力的。」李少君對澎湃新聞這樣評價道。
如今,九葉詩派唯餘鄭敏,她也從一片新葉跨越世紀,成為中國詩壇的常青樹,祝她身體健康,繼續給中國詩壇以庇護,以校正,以力量。
(本文參考了深圳特區報陸雲紅、北京日報周南焱、文藝報章燕等人報導,以及吳思敬《中國當代詩人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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