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樂之 圖:網絡
從我記事開始,就看見父親每天的日子是這樣度過的。
淺青色的黎明,還掛著幾顆小銀星星時,父親就開始起床拉琴。他左手將一把老式的小提琴架在脖子上,右手握著一隻琴弓,琴弓時快時慢地在四根琴弦上遊走。他的眼睛只一動不動地看著琴架上的琴譜,哪怕我在他旁邊跑來跑去也不會注意到,那個時候的他,像是跟著自己的琴聲去到了很遠的地方。
父親是個醫生,白天沒有病人的時候,他就練習書法。在他工作的診所、包括家裡,到處堆的都是報紙,報紙堆的就跟小山似的。報紙是從哪來的我不記得了,只記得練完字的報紙,就被他一捆一捆地拿到廢品站去賣掉。有時候他練字的時候,我就隔著桌子坐在對面靜靜地望著他,他一邊盯著字帖,一邊將毛筆沾上墨汁,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地練,他會練習好多種字體,那些字體很多我都不認識,毛筆字上面溢出一陣陣濃烈的墨香味,讓我在那一刻,忘記了診所裡各種藥水和消毒水的味道。他寫完一張報紙又接著換另一張報紙,寫得實在是累了,才會來回走動走動,和我說說話,然後緊接著再練。
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父親總在看書,我小的時候,非要拉著他的手才能睡覺,他都是把我哄睡了再去看書。等我稍大一點了,他就找來一根繩子,每晚將繩子的這頭套在我的手腕上,將繩子的那頭綁在書桌旁的凳子上,他在那頭,我在這頭。有時候我醒來,看見微弱的燈光下,父親還趴在書桌上,屋子裡安靜得只聽得見翻書時沙沙的聲音。
父親對於他的生活,從來都沒有動搖過,數十年如一日,他曾是在我生長的小鎮上,讓我看到的最不一樣的風景。他活著的時候,有很多事情我並不了解,如今他不在了,命運卻拉著我,走在了父親曾經生活的軌道上,我用另外一種方式,在沒有父親的日子裡,重新去認識他。
父親當時喜歡站著練字,我一直都在想他為什麼就不坐著,難道真的不累嗎?今天我給老公說,讓他馬上給我做一張站著寫字的書桌,我坐著寫字感覺脖子疼腰疼,這疼那疼的,醫生曾建議我不要久坐,我把這事兒給忘了。突然想明白,父親也是每天坐得太久了,他的腰不太好,所以他不得不換另一種姿勢。
父親從來沒有在我面前叫過辛苦,他只報喜不報憂,自己的書法作品在全國獲獎的時候,會拿給我看看,希望我能分享他的這份喜悅。那時候我不懂,連一句鼓勵的話都沒說過,現在才明白,在那個信息不發達的年代,在那個閉塞的小鎮上,他取得的每一份成績,是多麼的不容易。如今我自己寫字了,才懂得了父親當年走的是一條多麼艱辛的道路。
其實有個問題我一直想了很多年,以前很多年也沒想明白,就是父親每天這樣活著,好像跟鎮上的人都不一樣,他到底是想要做什麼,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就是想在全國獲獎嗎?現在我寫字了才明白,不是的,他所有的努力,只是為了綻放自己的生命。當時我不懂,認識他的人也不懂。
曾有朋友對他這樣說過:「你整天都不幹正事兒!」朋友口中的正事,就是讓父親自己先開個診所,有了積蓄後再開所私家醫院,父親的很多同事也是這麼出來單幹,成為了小鎮上第一批發家致富的人。可那並不是父親想要的生活,父親從不解釋什麼,我行我素,每天該做什麼還是做什麼。
有一次,有個叔叔對父親說:「你一輩子也不幹正事,所以只能一輩子掙不到錢。」叔叔很早就出來做生意,他不明白自己的同胞兄弟,為什麼就和他這麼不一樣。父親只淡淡地回了一句:「我沒掙到什麼錢,但我也從來沒伸手向別人要過一分錢!」事實上,父親除了從未伸手向別人要過一分錢,如果別人有困難,還常常對別人慷慨解囊。
父親一直都知道這一生想要的是什麼,自己該怎樣去生活,這清醒的覺知,點亮了他那條灰暗的路。他從小學習優秀,名列前茅,當時考上了重點學校,卻因爺爺的成分不好,未能錄取,不管做什麼,到處碰壁,都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後來,好不容易才做了個醫生,自己一邊認真行醫一邊做著熱愛的事情,雖然他的這條路只有短短的五四十載,但他卻真正地活過,他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沒有違心地過完了他的一生。
在父親最後的日子裡,他滿懷愧疚地對我說:「爸爸對不起你,什麼都沒有給你留下!」我說:「我什麼也不想要,只想要爸爸!」其實,父親給我留下了很多,現在才明白,他留給我的足以讓我過好這一生。
他留給我的,就是要對生活有一份清醒的覺知,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要什麼,到底想要怎麼去生活,那才是這一生的幸福。如果我的一生,只是想要去掙錢,也無可厚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但我明白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而且,企業家和暴發戶是有區別的。更重要的是,幸福並不就是升官發財,這不是生命的本質;如果我的一生,是想種下一粒種子來築夢,那就得耐得住寂寞,熬得住辛苦,知道種下的這一粒種子,需要辛勤地灌溉、小心地呵護、耐心地等待,種子才會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只有清醒的覺知,才能讓我腳踩在大地上,一步一步往前走。也只有清醒的覺知,才會是一盞燈,照亮我人生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