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口直徑40公分的鐵鍋裡,豬板油翻滾著,一塊塊彎成了蝦狀,油星子嗶啵作響,油香味陣陣散開——大火下煮了一個多小時,過年用的豬油終於快熬成了。
此刻,距離大年三十還有四天,上海市中心西南角的一家花園飯店的廚房裡,後廚們正備著年貨。過年期間供應商休息,他們必須早早把年夜飯的食材和配料準備齊全。
春節,後廚一半回家過年,剩下的二十餘人一如往常,早上九點半上班,晚上九點半下班,下午兩點至四點是休息時間。
後廚裡飯店主樓右側有一扇隱蔽的鐵門,推開鐵門,左手邊是洗碗房,右手邊是飯廳,沿著走廊至盡頭就是廚房入口。此處正值風口,冬天風呼呼地往裡灌。
後廚以炒鍋、打荷、切配平行地切分成三大塊區域,上什(蒸箱)和點心間在更深處,冷菜間在廚房對面,旁邊是海鮮區。廚師長的標記為紅領巾,指揮後廚每個部門,黃領巾和藍領巾分別是部門總管與主管,共有六個主管(炒鍋、打荷、切配、上什、點心、冷菜),總管管理五家分店的工作。
小洋摁掉牆上"嗶嗶"響的計時器,打開蒸箱門,在一大團白氣中端出一大盆熱雞湯。他拆下保鮮膜,舀出一碗,慢慢吹水,雞湯上的油被吹走,清湯倒進了濾碗。
小洋瘦得像條竹竿,卻吃得最少,說要減肥。他來自安徽,2000年出生,今年剛滿十八,女朋友在前廳做服務員。小洋輪到正月初三休假,他說,年後回家,父母該催婚了——先安排相親,相處一年後結婚,雖然還沒到結婚年齡,但可以先辦喜酒,之後再領證,家鄉的人幾乎都這樣。
又一個計時器響了,他打開另一隻蒸箱,盆中是一條歪著腦袋的粉紅色的東星斑,98元一兩,共12兩。小洋用竹籤子扎在魚的不同部位以檢驗肉質,他說,如果沒熟透,得回箱再蒸兩分鐘。
上什區的隔壁是點心間,後廚總是嘈雜,這裡相對安靜很多。希希胖胖的手指很靈活,他右手拱成一個碗狀,左手順著點心皮一沾一捏,十秒鐘轉出一個圓鼓鼓的小籠包,蟹粉小籠包最受歡迎,他每天捏出上百個小籠包。
點心房是個"慢工出細活"的地方,任憑房外炒鍋區和打荷區如何熱火朝天、桌球作響,點心間裡的人還是得不緊不慢地跟著出單機裡的菜單從頭製作點心。到了年底,熬一鍋濃香的豆沙糊,做湯圓底料,用磨具蒸出鯉魚年糕,這是春節期間送給客人的應景點心。彩虹姐往尾巴和頭頂塗上橙紅色,生動得很。
從點心間看後廚。 本文配圖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邵媛媛 圖阿偉必須是嗓門最大的那個。後廚最關鍵的打荷主管控制、安排著整個廚房的運轉。1996年出生的阿偉就是那個"荷王",安徽人,身材高大,在油煙濃重的廚房裡雪白的皮膚總是泛得通紅。
小洋、阿偉和另外三個男生在附近合租了一間房,騎十多分鐘的單車就可以到飯店。公司提供每人每月五百元的住房補貼,正好夠支付每月的租金。
後廚人員以安徽和河南為主,多是互相介紹來的,比如小洋和廚師長阿標是遠房親戚,上什主管老王和炒鍋區的老胡十多年前在北京一起打工。
阿偉的性格像他的聲音一樣爽朗,出單機正"滴滴"響個不停,他將傳菜單用木夾子夾住,扔進對應的盛有食材的碗中,再分配到打荷的夥計手上,夥計將材料排開,擺放至所負責的炒鍋師傅身後的打荷臺上,炒菜師傅轉身把食材倒進鐵鍋裡。
打荷調控處炒鍋和打荷處每天都會有一段作戰般的忙碌時刻,而切配並不加入這份熱烈。老黑切菜時總顯得怡然自得,偶爾哼歌,多是近些年的通俗流行歌曲,比如《涼涼》、《剛好遇見你》,他也會哼一些老歌,像《布拉格廣場》。老黑1990年出生, 1994年出生的小黑是他的堂弟,就在距離他不到一米的地方,兩人的經歷有許多雷同之處:高中文憑,整家人都來上海打工,有兩個孩子,都租在嘉定區封浜鎮,騎電瓶車來上班四十多分鐘,現在都在這家飯店做切配。
「譁啦」一聲,碰撞熱油的食材冒出白色,炒鍋師傅的鍋勺在右手邊的調料處往幾個敞口杯裡迅速地刮幾下,右腿頂住控火的把手往上一抬,鍋勺回到鐵鍋,上下翻炒,握著鍋柄來回掂炒。忽然一片橙色的火光照亮了廚房,大火高高串起,又立馬被鐵鍋壓下。
炒菜師傅們每天站在自己的一方土地下,翻炒名貴的食材——根據大眾點評網,這家飯店的人均消費在五百元以上,有些菜品,一例便上達588元/位。
打荷的夥計已經準備好了菜盤,剛出鍋的菜緩緩入盤,夥計用筷子撥弄幾下,稍許擺盤後,一路小步快走,「小心!讓一讓!」,搖晃著送至傳菜處。
打荷的五人中,四人是廚師學校分配來的實習生。田斌和海峰來自重慶一所廚師職校,三年學費三千多元,勾子和小曲分別來自新東方和藍翔這兩所家喻戶曉的技術專業學校,新東方兩年四萬,藍翔四年三萬六。
他們四個是師傅們眼裡的「臭小子」,但實際上,如今的師傅們也與四個「臭小子」一樣,十七、八歲來到後廚,從打荷做起。此刻,臭小子們正學著過來人,拉起嗓子叫菜,將剩盤丟進洗桶裡,樣子老練地很。
一個三十五歲的師傅說,做廚師讀學校有什麼用,還不如我們早早出來上「社會大學」。說完,被一個不諳世事的臭小子頂回去,你那麼大了,不過在這兒做個廚子。沒人接話。
小曲在去藍翔學廚師之前,我在工地上搬過半年石灰,12歲。因為初一下學期,爺爺去世,我就沒心情讀書了,休學了半年,回去上課老師說啥我都聽不懂,就徹底不讀了。
我在藍翔每個月生活費500元,是最少的。一周一天放假,我就出去打工,在飯店裡做切配一天60元,後來去做服務員,一天110元。我的課程是「3+1」,第四年分配實習,一開始我以為「北上廣」都是在北方,沒想到上海在南方,不過這也挺好,離家遠點,就不容易逃回去,必須要把自己往絕路上逼。
學校和飯店籤訂的實習合同裡寫了,過年不放假。這是我第二次沒回家過年,2014年我在濟南做服務員,當時想多掙點錢,為家裡承擔一點。除夕就特別孤獨,打電話回家,一想到我奶奶我就哭了。奶奶九十多了,對我特別好,什麼好東西留給我。等這個月發工資了我就給奶奶買身衣服。如果在家過年,我會給她磕三個頭,這是我們那兒的傳統。還有一個習俗是大年初一不能吃肉,不然一年都不會肅靜。
我想我奶奶如果去世了的話,我們這個家族就要散了。她生了三個兒子,我爸是最小的,分地也分到最少。去年我爸在外打工摔斷了腿,醫藥費要八萬,我們家裡只拿得出六萬,當時,我二娘(二伯母)就藉口說沒有,是大娘(大伯母)借了我們家兩萬。從這件事上,我清楚感覺到了親戚間冷漠的感情。
我是真希望做廚師,在學校學雕刻,我基本每天晚上都會練習到十一二點。雕刻能讓我冷靜,不冷靜的時候,我什麼都想,想以後該幹什麼?身為一個廚師,該幹什麼?不做廚師,又該幹些什麼?
軍事化管理飯店原是一位上海名媛的舊居,園內古樹參天,三幢兩層樓高的建築圍出的一片空地,空地前有一片草地,草已枯黃。除夕前幾天天氣不錯,陽光溫暖。傍晚時分,空氣裡還留有午後的餘溫。
傍晚四點三十分,後廚和前廳的員工在空地前排成四行,每日會議的主要內容為背誦企業文化,和一些規定動作,如檢查著裝、有節奏地鼓掌、互相擁抱等。
這個類似學生時代出操的環節得到了所有員工的重視。四點半一到,還沒吃完晚飯的員工扔了筷子就往空地跑。行政總廚陶磊說,這裡實行的是軍事化管理,以及嚴格的行政等級制度:總廚-廚師長-總管-主管-普通員工。
回到廚房,廚師長阿標在開檔前會宣布各類事項。2月12日,阿標在會上說為了整頓清潔衛生問題,後廚需選出一名衛生代表,民主投票產生。
在這裡,無論人與人間的關係如何,界限分明。出單機「滴滴」響個不停,單子長的快要拖到地上,老黑瞧見了並不插手,因為這是打荷的工作。廚房後方,彩虹姐將點心板放在上什臺,老王不許。「擱兩分鐘行麼。」「說不行就不行。」「不行拉倒!」彩紅姐將板重重放回點心間,「咣!」
服務員走進來時,不免和師傅打情罵俏幾句。老葛最受不了女人撒嬌,他炒菜風格麻利暴烈,脫下統一的廚師衣服,戴上眼鏡,像極了一位儒雅的高中老師。統一的長衫和圍裙把每個人都標準化。其實工作外,每個人都打扮得極時髦。五十多歲的河南阿姨穿上自己那件枚紅色格子灰底的大衣時,一下年輕了好幾歲。
沒菜入鍋時,老葛和老胡聊起天來,臨近春節,聊天的話題當然是過年。老胡說,北京煙花解禁的第一年,除夕夜北京天際傳來的響聲幾乎不停歇。
如果在廚房裡忙活了一個小時,走出後廚,才恍惚夜晚並未來臨,日頭沒落下,天空明亮得很。但很少人會走出廚房,廚房裡的燈光如此明亮,隔絕了室外的光景,不分晝夜一般。直到晚上九點下班,出門是摸黑的天,不少人跑去後門抽菸。大家輪流著發煙,年輕的很容易就上癮了。
2月14日,大年二十九。休息時間,實習生海峰正在和家人視頻,他對著後廚搖動鏡頭,「這就是後廚呀。」這是他來到這裡的第三個月。
其他人都擠在飯堂裡包餃子,作為明天年三十的午飯。大家來自不同的地方,包的餃子也不盡相同。安徽洗菜阿姨的餃子如同彎彎的月牙,而東北阿姨李君豔的餃子則是傳統的東北水餃模樣,她用扁尺子把肉撳進皮裡,對摺餃子皮,兩隻拇指用力摁下,一隻水餃就包成了。
大年二十九,大家圍在飯堂裡包餃子。在東北過年,我包餃子,擀麵要用掉二十多斤麵粉。過年冰箱裡沒地方放,也能放外頭凍著,皮要厚一些,就不容易裂。春節裡啥時候餓了,水一開,往裡燙一下,吃上幾口。我母親六十六歲生日那年,按照我們那兒的傳統要吃六十六個餃子,我用六兩肉把餃子包得像指甲一樣大。
我女兒今年6月就要大學畢業了,去年她說想來上海發展,我和我「那位」就決定先來上海熟悉情況,也方便照顧她。我「那位」原本也在這裡打荷,上個月剛走,現在去乾物流了。
女兒開始讀小學,我就辭了醫藥公司做對外窗口的營業員的工作專門管她學習了。後來,東北搞國企改革,買斷工齡,我以前那些同事也都去別處打工了。
我這人閒不住,幹過好多事兒。我承包過食堂做飯,給八十多個人做飯,做完飯,正好去接我女兒放學;也租過池塘,用來養蛋鴨和肉鵝,我最開心的時候是養鴨,每天早上四五點起來,往鴨棚裡望一眼,那白花花的一大片鴨蛋,兩千五百隻鴨子兩千多隻鴨蛋。那種喜悅的心情啊……
來上海前,我和我「那位」在哈爾濱有一家開了十多年的工廠,做散熱器。但這些年東北經濟不景氣,效益明顯下降。哈爾濱馬路上也多是老人,但我來上海,看到好多年輕人,年輕人都喜歡來這兒。
今年我們一家三口沒回去。明天下班,我就趕快回家,我「那位」燒飯也很好吃的。他們等我吃年夜飯,我一到家開飯。
年三十2018年2月15日下午三點,小雨,上海。
開檔前,幾個廚師和夥計在後門抽菸。老胡指著對面的公園說,今天早上過來時,我看見公園裡的桃花開了。不知誰接了句,我回家時,我們那兒的桃花也要開了。點心間裡,希希和彩紅姐在紙上寫了好幾個福字,用手機掃了集福字。
大家在後門聊天。三點半,大家回到廚房準備。老葛站在灶前,往牆上的掛鍾張望了一眼,「快開始了。」老胡說:「今天有一場惡戰要打。」炒鍋師傅們將煤氣點燃開始熱鍋。
這會兒,大家還輕鬆地開著玩笑。他們吆喝著搶紅包——「大群裡快發呀,主管先上!」實習生田斌錄了幾段小視頻,發送至「幸福一家子」的群裡。
四點零八分,第一張冷菜單傳來--第一桌客人入席了。隨後,起菜的單子陸續從出單機中冒出。
五點二十一分,打荷總管阿偉大叫:「比目魚全上。第一炮打響啦。」十分鐘後,阿偉宣布:「風華(包房名)起菜!」「風華。」「風華!」炒鍋師傅一個接一個喊了一遍這個名字。
「把大菜都先走掉。」阿偉扯下一張張起菜單,大聲喊著。菜炒完了,盤還沒就緒,老胡對著他的打荷夥計調侃:「你行不行啊,跟不跟得上啊。」老葛炒完一盤鳳尾蝦,他瞧一眼牆上的鐘,說了一句「高峰來咯。」緊接著再下一盤菜。
鍋碗瓢盆乒鈴乓啷地相撞,榨汁機嗡嗡震動,菜刀噠噠地剁下,年糕下鍋,在油裡「刺啦」翻滾……遞來的魚沒死透,老胡「哐哐」地用瓢猛敲,魚才暈死過去。
洗手處的水龍頭幾乎沒有停下的時刻,刷刷衝著水槽裡的冰凍食物,那種水流的奔騰感,就像開檔後整個廚房的節奏一樣。
大年三十的後廚。大年三十的後廚。快七點時,每個炒菜師傅的臉都已經滿臉通紅。阿偉收了滿滿幾大袋子的傳菜紙片,估摸著時間,「殭屍終於打完了。七點半能結束。」
七點半,老葛放下炒鍋,左手因長時攥鍋柄而發了白。此時的後廚終於有了一絲鬆弛感。有人喊了句,「走完,走完,回家睡覺咯。」立馬被人回敬:「大年三十,你回家睡覺啊?」
刷完鍋,阿龍架起最大的鐵鍋,開始做員工的年夜飯。手上忙完活的,跑去了洗碗間幫阿姨洗碗,能和家人過年的,就趕緊趕了回去。
九點二十三分,最後一個人離開了廚房,老胡將廚房的燈一盞一盞地關閉,廚房一片漆黑。
老胡我都買晚上的臥鋪,從上海坐火車到商丘,睡一覺就到了。到了商丘再換火車到菏澤,之後做公交車20分鐘能到我們的村子。
我們那兒出來打工的很少,家家都開小作坊做木工藝品。但我不是很感興趣。1999年,我高二輟學,去北京學廚,當時學徒有十幾個人,後來大部分都轉行了。我一直做廚師,也是四處跑。我們這行找工作都靠朋友介紹,如果有人要開飯店,就有過一個人牽頭,類似於包工頭,湊一個廚師團隊,大家一起進去幹。我在北京做了好多年,後來又去成都,2013年,我來到上海,斷斷續續地幹了幾年。
在外打工,我有一種漂泊感。逢年過節,特別想家。我天天都和家裡通電話,和我七歲大的女兒視頻,十幾分鐘到幾個小時的都有。漂泊感每年都有,比如前年,我就回了山東和老婆開小吃店,做酸辣粉、麻辣燙,但是做小店太累了,收入又給打工差不多,打工還省心點,所以就又出來。我現在和那幾個小孩(實習生)一起合租,每個月500元,我平常還喜歡抽點菸和喝些小酒,剩下的錢就寄回家。如果自己花了多一點,那麼就往家裡就少寄一點。
在我們老家,過年的氣氛從小年夜就開始了。每家每戶都蒸饃,做花糕,一次做好多,一直吃到正月十五。年夜飯我們家能坐滿三十個人,我媽生了四個孩子,已經四代同堂了。正月初一,年輕人要起個大早挨家挨戶給村裡的老人拜年。
在外面再開心也比不上家裡,但做這行沒辦法,逢年過節最忙,大家都爭著回去。今年這裡就三個炒鍋,誰都回不去。
年夜飯飯店員工的年夜飯。雞鴨魚肉蝦餃子年糕,現在是晚上九點三十四分,宴會廳裡擺上了五桌年夜飯。前廳的人還沒忙完,後廚的人圍坐了幾桌,氣氛並不是太熱烈,甚至有些沉悶。一些桌吆喝著乾杯,於是大家舉杯講了幾句「新年快樂」。
阿標建議放些音樂,動感的音樂突然傳來時,大家先是被嚇了一跳,但漸漸地,氣氛竟也真的熱烈了些。
洗碗房的阿姨們不約而同地穿了紅色的外套。她們給家裡的微信群發去紅包,然後一個個親人領取紅包的提醒聲冒出來,有人點開朋友圈的視頻——煙花在天空裡朵朵爆開,彩色光點灑滿夜空。彩紅姐夾起一隻雞爪,有人對她說,如果發現雞爪裡抓著肉的話,說明是好運。
阿標去每桌敬酒,他對同事們說:「吃飽喝飽不想家」,和前廳領班敬酒時,兩人被起鬨著喝了交杯酒。
總廚陶磊是全場最高職位的人,臨走前,他對大家說,「明天初一上班的人,九點半前到有紅包拿。」
這時,全場響起了最整齊的、響亮的回答:「好!」
(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