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一位銜玉而誕的貴公子,自打出生便備受矚目,集萬千寵愛於一身。
周歲那年抓周,賈寶玉的表現令賈政丟盡了顏面,在眾人面前,他的公子抓住的竟然都是胭脂釵環之物,賈政怒極,斥其「將來酒色之徒耳」;
後來賈寶玉稀奇古怪的言行頻出,其「女兒男子論」連外人都有所耳聞,為此冷子興與賈雨村談起這位國公府的公子,還稱其「將來色鬼無疑」;
而賈府中人,下人們多認為賈寶玉「瘋瘋傻傻」,「外清內濁」,這一點與傅秋芳家婆子中口氣如出一轍,至於遠在蘇州的賈敏,從娘家家書中得到這位侄兒的評價亦是「頑劣異常」……
賈寶玉自小便認為女兒尊貴無比,只願在女兒群裡廝混,視男子為俗物,又得賈母溺愛縱容,無人敢管,越發丟了功課不問世事,一心放肆縱意,而又因本性多愁善感,每每被人嘲戲奚落,免不得越發「有無天日」以反抗,所以,眾人對他的評價,皆在意料之中。
然而,相對於這些人的評價,林黛玉對賈寶玉的形容就讓人不得其解了,只因這個形容不僅新穎,而且似乎很意味深長。
元妃省親過後,賈寶玉和眾姐妹住進了大觀園,過了好一陣悠閒日子後,賈寶玉開始躁動不安起來,茗煙是個會揣摩人心思的,便從外面買來許多野史傳記與寶玉解悶,賈寶玉如獲至寶,成日細細品玩,愛不釋手。
某日,賈寶玉再攜《西廂記》至沁芳閘邊桃花樹下重新品玩,卻被林黛玉撞見,賈寶玉始初只說是《中庸》之類的書,黛玉與寶玉一塊長大的,又豈會不知賈寶玉最厭惡這類書籍?一再逼迫下,賈寶玉只得拿出來,並此書讚譽有加,二人就坐在樹下品讀。
此時桃花紛飛,微風拂面,微波粼粼,兼書中靡靡之詞無數,賈寶玉不免意亂情迷,問黛玉:「好妹妹,你說這書好不好?」,黛玉看得入迷,點頭應之,賈寶玉又道:「我就是那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
賈寶玉這句話,正是《西廂記》中張生調戲崔鶯鶯的話,雖然黛玉內心是喜歡賈寶玉的,但終歸是大家閨秀出身,骨子裡也有本能的保守,賈寶玉這句話在林黛玉聽來,未免太過輕佻,是輕薄了自己,所以當下面紅耳赤,邊哭邊轉身就走,稱要去告訴舅舅去。
黛玉此舉,本來不過是唬唬寶玉而已,畢竟她自己也是和寶玉共讀西廂,又怎麼會暴露自己呢?但賈寶玉素來是怕極了賈政的,一聽這話哪裡還來得及思考,忙求爺爺告奶奶將林黛玉留下,低聲下氣、語無倫次向其賠罪,又是願意當王八,又是願意給林黛玉馱碑云云,黛玉見狀,也掌不住笑了,揉著眼睛罵道:
「一般也唬的這個調兒,還只管胡說。呸,原來是『苗而不秀,是個銀樣鑞槍頭』。」
所謂以牙還牙,賈寶玉用《西廂記》中戲文唐突黛玉,黛玉亦用《西廂記》中戲文回罵寶玉,黛玉這一段罵詞,就是崔鶯鶯丫頭紅娘罵張生的。那麼,「苗而不秀,銀樣鑞槍頭」是什麼意思呢?
苗而不秀,就是稻苗長得好看卻不出橞,沒有果實,至於銀樣鑞槍頭,則是用鉛錫合金做成的槍頭,明晃亮眼,神氣十足,令人望而生畏,但實際上槍頭一碰就軟,根本不能用於作戰。
這長得好看沒果實的稻苗和好看卻一觸就軟的槍頭,都是「中看不中用」的最佳栓釋。
所以,林黛玉罵賈寶玉「銀樣鑞槍頭」,是在奚落他敢看書卻怕被告,敢做不敢當。
然而,在作者的筆下,他的用意絕非這一點而已,至於其他的意思,想來襲人是最有體會的一位了。
在第十九回,襲人從家裡回賈府當夜,趁著屋裡沒人,和賈寶玉閒談,期間說起家裡要為自己贖身一事,並言語堅定,似乎非回家不可,賈寶玉聽後如被轟去了魂魄。然而這不過是襲人以退為進的一招棋而已,文中寫道:
且說襲人自幼見寶玉性格異常,其淘氣憨頑自是出於眾小兒之外,更有幾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兒。近來仗著祖母溺愛,父母亦不能十分嚴緊拘管,更覺放蕩弛縱,任性恣情,最不喜務正。每欲勸時,料不能聽,今日可巧有贖身之論,故先用騙詞,以探其情,以壓其氣,然後好下箴規。
隨後襲人與賈寶玉「約法三章」,稱若做到,便留在賈府,賈寶玉自然是「三百件」也答應。襲人約定的三例:一,不許再提關於「死亡」這種話;二,裝作愛念書的樣子,不許毀謗讀書人;三,不許毀僧謗道以及戒掉「愛紅」的毛病。而這其中,第二個「不許」就足以說明了賈寶玉多像「銀樣鑞槍頭」。
賈寶玉素來厭惡讀書,所以在寧府看到勸人進學的《燃藜圖》他會心中不快,神遊太虛幻境時,恨不能此生待在那裡,以逃避讀書,而在李奶奶用「仔細老爺問你書」威脅他時,賈寶玉更是無比的垂頭喪氣。
襲人打小被賈府買來,成為賈母的丫頭,賈寶玉自幼又在賈母屋裡養育,對於這位爺的習性,襲人又豈能不知?然而出生自賈家這樣的階層,爺們沒有誰不是寒窗十載過來,可賈寶玉卻連學堂都不去。彼時賈家已業經四世,卻無一人以正途入仕,而這爵位終歸有限,到時這百年富貴又如何繼續呢?唯有靠子孫讀書,努力轉型,如林如海一般,靠自己求取功名,光耀門楣。
賈寶玉資質聰穎,為此才被寧榮二公視為「略可望成者」,然而其卻不願讀書上進,最終成為「天下無能第一」之人,空有一副好皮囊,這不正是「銀樣鑞槍頭」,中看不中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