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仲淹的「孤城閉」
前不久,由小說《孤城閉》改拍的電視劇《清平樂》霸屏,天天都能看到討論它的文章和帖子。
「孤城閉」出自範仲淹的《漁家傲.秋思》: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裡,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徵夫淚。
這首詞隱約中透著濃鬱的悲涼,和《嶽陽樓記》中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雄姿勃發,判若兩人。此時的範仲淹,已經不是那個衝勁滿滿的年輕小夥子,戍邊以來,範仲淹不僅要面對朝堂上的唇槍舌劍,更看到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人間慘劇。而西夏軍隊頑強的勢力,更讓「後天下之樂」成為了一個遙不可及的泡影。
範仲淹歷來重視西陲邊事,從上任之初就謹小慎微,作為一鎮主帥,他不能像少年時那番意氣風發,直闖宮門,和皇帝當面鑼對面鼓的辯論抬槓了,面對夏軍的神出鬼沒,範仲淹強調以守為攻,打算靠漢化和國力,逐漸碾壓西夏,也和為劍,兵不血刃,獲得最終的勝利。
這種思路明顯不符合「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的君子黨人的報復和理想,尤其是和範仲淹惺惺相惜的同僚——韓琦的思路,背道而馳。韓琦曉暢軍事,總想主動出擊,逼西夏決戰,而後運用自己的戰術思維,畢其功於一役,只要能殲滅西夏的騎兵主力,宋帝國禁軍便可長驅直入,進軍靈州城下。
宋軍兩位高級將領,在朝堂是相濡以沫的真君子,也是互相扶持的一對兒名臣,但是在這大漠孤煙的戈壁灘上,裂痕越來越大。
而作為朝廷,宋仁宗勵精圖治了那麼多年,堪稱將大宋治理出了一片盛世,宋朝國力鼎盛,國庫富饒,平定西夏,自然被提上了議事日程。在軍力日漸強盛的宋仁宗眼裡,西夏之事指日可破,對範仲淹也是心懷嘀咕,在宋仁宗心中,韓琦的決戰思路,似乎更對他的口味和路數。
西夏不同於遼國,遼國是和宋帝國鼎足而立的「外國人」,而夏國則是滋生在宋境內的「臺獨分子」,而對於西夏國事的哀傷,也成了兩宋軍旅詩人的隱痛與永殤,多少年後,名將嶽飛在他的《滿江紅》中,仍然用「踏破賀蘭山缺」來感慨自己的抱負。
而被君子們視為偶像的範仲淹,既然已經身在邊陲,更是對西夏之事耿耿於懷。但是,理想歸理想,人在為理想而奔波奮鬥的過程中,聰明人並不執念於那些曾經少年的想法,而是不斷修正著自己的目標,並且,竭盡所能地去影響別人。
這就是範仲淹想做的。他不僅要說服老友韓琦,還要說服皇帝,以及那些曾經和自己在一條戰壕的君子黨們。
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裡,排解鬱悶的範仲淹,都拿「秋氣」作為自己文章的開篇和詩文的開頭。
據宋人魏泰《東軒筆錄》說:範仲淹守邊時,作《漁家做》歌數闋,皆以「塞下秋來」為首句,頗述邊鎮之勞苦,歐陽修嘗稱為「窮塞主」之詞云云。
夜夜「人不寐」
這種情況下,範仲淹確實很難入眠,而且,時不時感到秋風刺骨。
「塞下秋來風景異」。當時,範仲淹任陝西經略安撫副使鎮守延州(今延安)。延州是宋朝與西夏對峙的前線,是一座阻止西夏進攻的軍事重鎮,因而有「塞下」之稱。
秋天的塞外之地風景與中原大有不同,作為南方人的範仲淹自然有著比北方人更為敏感的季節替換感。這讓悶於邊事的範仲淹,顯得格外悽冷。
而「衡陽雁去無留意」並不只是要描寫大雁到了秋季向南方遷徙的自然現象,大雁南飛,毫無留戀,更加映襯了,西陲邊地的苦寒,也是範仲淹的心境寫照。
入主延州之後,範仲淹勵精圖治,淺攻彈敵,和韓起一道,讓西夏人驚嘆,說」不以延州為意「因為這個看著文質彬彬的範夫子比之前的老範夫子厲害太多了。老範夫子叫範雍,是一個夏軍還沒到,先求神拜佛求菩薩保佑的庸臣。
雖然戰事又有了起色,但是兩國交戰,受苦的始終是老百姓。也正是親眼看見了狼煙遍地和數不盡的生離死別,範仲淹才有了以和促戰的戰略雛形。
但這種戰略又談何容易?
首先,戰友與自己分歧很大。韓琦和自己惺惺相惜,卻在這個關鍵問題上,意見大相逕庭。
其次,皇帝的態度給了範仲淹巨大的壓力。
最後,範仲淹也預感到了,這種戰略雖然看上去,戰爭成本低,但是耗時長,在過程中,發生什麼事情,誰也無法預料。」濁酒一杯家萬裡,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在這漫長的過程中,不僅充滿了冰霜,而且自己」歸無計「,很可能」出師未捷身先死「,成為了無數倒在無定河邊的枯骨之一。
將軍白髮徵夫淚
就在範仲淹夜夜人不寐的時候,韓琦開始了他的行動。韓琦的本意是,誘使西夏軍出擊,而後,猛將任福帶宋軍主力急進,並在預備地域隱蔽,對夏軍施展突然襲擊。
在韓琦看來,只要任福能夠按時進入指定地域,必然能對西夏造成重創,他不僅能夠完成自己「畢其功於一役」的作戰構想,還能大大嘲諷一下老朋友範仲淹一頓。
看看,按我的想法,這不就解決了嗎?還用得著你悲天憫人地」人不寐「嗎?
結果,事與願違。這場戰鬥,雙方都是在想方設法伏擊對方,而宋軍的伏擊部隊,中了夏軍的埋伏,幾乎全軍覆沒。宋軍不僅沒有實現畢其功於一役的戰略構想,反而失去了野戰主力部隊,只能慘敗而歸。
而主帥韓琦,雖然謀劃地天衣無縫,卻輸給了運氣。
韓琦在大路上,遇到了撤退的宋軍,和為宋軍陣亡將士招魂的家屬。
白髮人送黑髮人,嗷嗷待哺的兒女,聲嘶力竭的呼喚父親,韓琦也是心如刀絞。
由於韓琦斷送了野戰主力,宋軍不得不全線退守,而後,韓琦範仲淹皆被貶,範仲淹此時也成了他詩歌中的大雁,離開了延州。
但範仲淹並不是」無留意「,他多麼希望還留在邊地,多麼希望看不到這麼多徵夫淚和老友韓琦的,那一頭因為憂傷,而變得花白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