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古典文學描寫的妓女,大多是色藝雙全,堪稱佳人才女的「名妓」。當紅名妓風光無限,男粉絲眾多,受關注程度不亞於當今的女明星。
傑洛姆畫作《芙裡尼在法官們面前》(Phryne before the Areopagus)。芙裡尼是希臘著名的美女,雅典的高級妓女和交際花,很多當代著名人士的情人。
米琴,比較文學博士,曾於美國的大學教世界文學,出版過《愛情十九譚》等中文著作。
對比中西文學中以妓女為主角的經典作品,我們會發現,在大多數作品裡,妓女都是同情的對象。在一些作品中,身為妓女的的女主角甚至還是品格傑出的人類典範,比如《桃花扇》中的李香君和《罪與罰》中的索尼雅。不過,在西方19世紀現實主義作家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對社會的尖銳批判,以及視嫖娼賣淫為道德犯罪的強烈意識。而在中國古典文學中,描寫妓女的作品,社會批判和道德意識都微乎其微。
有學者注意到,「西方文學裡的妓女,往往沒有像中國文學裡的那樣香豔明朗,多彩多姿,也沒能無休止地激起才子的佳人想像……與西方悲苦的妓女形象相比,中國的妓女形象更為浪漫傳奇」(王影君,《中西文學妓女形象的文化分析比較》)。這裡的「中國文學」主要指中國古典文學,現代中國文學中的妓女大多也是悲苦形象。
中國古典文學描寫的妓女,大多是色藝雙全,堪稱佳人才女的「名妓」。當紅名妓風光無限,男粉絲眾多,受關注程度不亞於當今的女明星。比如,明朝小說家馮夢龍的《賣油郎獨佔花魁》中的王美娘,「吹彈歌舞,琴棋書畫,件件皆精」。富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備禮求見,還有「求詩求字的,日不離門」。實際上,美娘在妓院倍受摧殘,十五歲就被迫接客,「捱三頂五,不得空閒」。可小說對此只是一筆提過,反而形容她「盛名之下,朝歡暮樂真箇口厭肥甘,身嫌錦繡」,並稱她在妓院裡是「錦繡中養成,珍寶般供養」。美娘激起了賣油郎「癩蝦蟆想著天鵝肉吃」式的非分之想。外貌頗佳的賣油郎所以視自己為「癩蝦蟆」,只是因為他比較窮。這種描寫,說明當時的社會「笑貧不笑娼」。美娘受到太守兒子欺凌之後,終於被賣油郎「憐香惜玉的真心」打動,拿出自己的積蓄贖身,和賣油郎結成夫妻,過上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另一個更幸運的妓女人物,是唐傳奇《李娃傳》中的妓女李娃,不僅嫁入豪門,日後還成為高官夫人。
當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妓女人物也不乏下場悲慘的,可那主要是因為她們愛上了薄情郎。最著名的故事是霍小玉遭情人李益拋棄後痛哭而死,以及杜十娘被未婚夫李甲轉賣後跳江自殺。「那杜十娘自十三歲破瓜,今一十九歲,七年之內,不知歷過了多少公子王孫。」十三歲就開始遭受男嫖客蹂躪的杜十娘,十九歲時攢夠贖身的錢,又遇到自己喜歡的男人李公子,終於可以從良嫁人,不想讓孫公子的一席話給破壞了。孫公子說動李公子的論點有二:一是李父必不能容其子娶「不節之人」,可如果李「因妓而棄家,海內必以兄為浮浪不經之人」;二是「『婦人水性無常。』況煙花之輩,少真多假」。這就是說,妓女不是正經人,也不可能有真情。杜十娘的故事,體現出妓女在社會上備受鄙視,以致被剝奪享有正常家庭生活的權利。
油畫《茶花女》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常被拿來和法國作家小仲馬的小說《茶花女》比較。茶花女也是高級妓女,結交的也都是貴族王孫,同樣和一名貴族子弟戀愛,並受到後者父親反對,認為那有辱門第。不過,杜十娘是從小被賣入妓院,被迫做妓女;而茶花女是自願選擇做妓女。小說對妓女生活進行了剖析和譴責,並著重描寫了愛情對茶花女的靈魂救贖。雖然她的死也讓人憐憫,但更讓人感嘆的,是她最終達到的精神升華。茶花女是從鄉下到城裡來謀生的貧窮女孩,受到社會上拜金主義的影響,嚮往華麗衣著、馬車、鑽石等物質享受,因此在辛苦打工和出賣肉體之間選擇了後者。後來,她也感受到極度空虛,且倍受鄙視,甚至後悔當初沒去做女僕,但已習慣奢華淫蕩的生活。阿芒的愛情喚醒了她,使她決心脫離可恥的生活。從追求真愛到追求崇高,她的精神不斷升華。最後,茶花女為阿芒及其妹妹作出犧牲,「滌蕩了她的罪孽而成就了她的聖潔,她的靈魂得到了救贖」(王楨,《真愛的救贖與人倫的皈依——與之比較研究》)。
「靈魂救贖」是西方描寫妓女的作品中常見的主題。託爾斯泰在小說《復活》中,也描寫了妓女瑪斯洛娃的靈魂覺醒和人性復活。瑪斯洛娃遭貴族子弟聶赫留朵夫始亂終棄後,又受到其他有錢男人的性侵犯。她當妓女,是為了報復欺負她的男人。她自暴自棄,變得不知廉恥,還借酗酒來麻痺自己。後來,聶赫留朵夫的贖罪行為打動了她,政治犯的高尚情操感染了她,而西蒙松的愛使她恢復自尊。她重新對善良和愛產生信心,並選擇寬恕聶赫留朵夫。從瑪斯洛娃的生活經歷中,讀者也看到當時俄國社會的黑暗:上層社會極其腐敗,底層百姓備受屈辱;社會缺乏公平和正義,充滿欺騙和陷害。
在西方文學中,不只是精神墮落的妓女需要救贖。即使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中的索尼亞那樣的「精神聖母」和「善良天使」,也要靠虔誠的信仰來救贖自我,有中國讀者稱她是「披著罪人外衣的天使」(雁子,《苦難中的愛情——重讀》)。索尼亞在繼母的逼迫下賣淫養家,而她出於善良,為了養活繼母和那兩個可憐的小孩子,也寧願作自我犧牲。這樣的妓女何罪之有?小說實際上表現了社會的罪惡,比如貧富鴻溝、腐化墮落風氣,性可以轉化為商品進行交易等等。有的學者還指出:「索尼婭的性無疑反映了一種最為普及以至於自然化的男權社會的意識形態。」(莊敏,《中索尼婭的性與身份問題探討》)小說也表現了那些蹂躪、侮辱、損害,甚至誣陷索尼亞的男人們的罪惡。索尼亞所以給讀者「罪人」的印象,是因為她自認為有罪,或不如說她的宗教信仰讓她對自己的賣淫行為有強烈的道德犯罪感。她感到恥辱和罪孽深重。在肉體受折磨的同時,她的靈魂還受著煎熬。然而,由於有堅定的信仰,她不僅陷入汙泥而不染,始終保持善良純真的本色,居然還感化和救贖了一個殺人犯,使後者終於去自首。
在中國古典文學中,也有一位陷入汙泥而不染,具有高尚道德和高潔情操的妓女,那就是《桃花扇》中的李香君。她的道德情操主要表現在不向權貴低頭,不受金錢利誘,以及不與邪惡勢力同流合汙。她拒絕阮大鋮的厚禮,稱後者「趨附權奸,廉恥喪盡」。在被迫去為高官們表演歌舞時,她趁機怒斥那些權貴賣官鬻爵,結黨營私,荒淫無恥。被逼嫁給一個腐敗高官時,她以死相拼,血濺桃花扇。當今中國那些爭相去做貪官情婦的女性,在李香君面前,實在是無地自容。
在西方文學中,自甘墮落又沒得到救贖的妓女,結果就是自我毀滅。比如,在法國作家左拉的小說《娜娜》中,女主人公娜娜為了錢什麼都願意做。在紅得發紫,無數有錢男人為她著魔的時候,她看到一個年老色衰,淪落街頭的老婦,並得知後者二十年前也曾是紅極一時的妓女。左拉的描寫讓人們看到,在那個腐化墮落的社會,女人的價值被減低到只是外貌身材而已。一些上層社會的男人為娜娜一擲千金,而那些錢卻是從血汗工廠裡的窮苦工人那裡剝削來的。結尾處,作者這樣形容娜娜的屍體:「看來,她從陰溝裡和無人過問的腐爛屍體上染上了毒素,毒害了一大群人,這種毒素已經升到了她的臉上,把她的臉也腐爛了。」這處描寫暗示,賣淫嫖娼像病毒一樣,不僅毒害當事人,還毒害整個社會。
現代中國作家老舍的《月牙兒》中的底層妓女和曹禺的《日出》中的高級妓女,自甘墮落後也沒能自贖或被救贖。她們的靈魂都遁入黑暗,萬劫不復,最後的下場也都是自我毀滅。當然,這些作品對妓女還是透露出同情之心。作者極力痛斥的,主要是那些下流無恥的淫棍嫖客,以及社會的黑暗面。
米琴為財新網專欄作者,比較文學博士,曾於美國的大學教世界文學,出版過《愛情十九譚》等中文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