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1
如果要用一個字概括一般人對佛教的認識，恐怕會是「空」字。
佛門也可稱為「空門」，所謂出家即是「遁入空門」。
《心經》裡「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句經文，幾乎人人皆知，雖然多數人注意的是「色」字，而且常常把「色」字作了另外一種解讀。
不過這「色」與「空」構成的具有拓撲學性質的「色空」二元結構似乎也確是中國人的一種隱秘的心理結構，從《肉蒲團》到《金瓶梅》到《一路向西》，基本上好像逃不出這個基調。
道家講「無」，佛家講「空」。道家講「有生於無」，佛家講「空有不二」。道家的無是存在的本源，而佛家的空是存在的本質。
根據佛教教義：存在的現象是「四大」，存在的本質是「空」。現象與本質不二即「四大皆空」。
「四大皆空」並非說四大即等於空無，而是說四大以空的智慧為最高本質。就像「賤人就是矯情」並非說時時刻刻都表現出矯情，而是說以矯情為最高本質。
所謂四大是指構成世間的四種基本元素：地、水、火、風。
按照佛教的說法，空性就是佛性。構成世界的四大元素——地水火風——都是以空為根本。空性運動，則變化出四大元素的現象，進而形成世界，現象是虛假的，並且無常敗壞，只有空性才是唯一的真實，空性即是本質。因為不能用肉眼直接看見，所以概說為空。
獲得了「空」的智慧，時代的一座山對於個人來說，也不過是一粒灰。
沒有獲得「空」的智慧，時代的一粒灰對於個人來說，就變成了一座山。
日本戰國時代著名的武士宮本武藏所著的《五輪書》即因此分為地、水、火、風、空五卷。因為這本著作，宮本武藏也被推崇為兵法家，和中國《孫子兵法》的作者孫武具有相似的地位。
地之卷是全書的概覽，以工匠、農夫、商人、武人作比喻，說明士、農、工、商的活動情況其實都是殊途同歸，有跡可尋的。
水之卷主要說明劍術中的二天一流派。以水為範本，而心靈也擁有水的特質。水的形體能隨著容器的形狀而改變，或方或圓，小如雨滴，大如汪洋。
火之卷所記載的是戰鬥與勝負的事。以火之捲來談戰爭，是因火可大可小，而其威勢尤其驚人。
風之卷是記載當世中其他的兵法與其他各家流派。（在漢字裡，「風」即「風格」。）
而最後一卷即空之卷則講述關於進入自然而然的真實之道的事情。
在書中有這樣一句話：「迷疑、惑擾一掃而空，乃為真實之空靈境界。」
在《五輪書》序言中，宮本武藏把自己所達到的境界和了悟的道理稱為「自然之道」。所謂「自然之道」其實既是空。同時，即使領悟了道理，也不能被道理所束縛，在佛教中這被稱為「空亦復恐」。
也就是所謂「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
也就是所謂「言語道斷，心行處滅」。
2
不過在佛教中把對於空性的理解又分為「惡取空」與「善取空」。
法國皇帝路易十五有一句臭名昭著的名言:「在我死後，哪管它洪水滔天!」這就是「惡取空」的看法。
蘇軾在《前赤壁賦》中寫下經典的名句：「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這就是「善取空」的觀點。
在企業經營管理當中，也存在「空」的法則，當然也有「惡取空」與「善取空」的分別。
入主樂視兩年多之後，終於「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0元「割肉」跑路的孫宏斌，多年前就曾經提出所謂「空性法則」。彼時，其還是順馳地產的隱身掌門人，直到順馳地產由於瘋狂擴張而倒在了資金鍊中斷上，這才有了現在的融創地產。
當然，融創地產的打法風格和順馳地產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有「拿地一哥」之稱。今日之融創，在甩掉了樂視的包袱後，淨負債率仍高達289.54%。
坐擁1693.2億的營業收入，卻背負3222.7億元的融資負債，在疫情影響與宏觀經濟周期雙重疊加之下的地產新周期下，有媒體評價孫宏斌在「走鋼絲」，這也是有道理的。
對於企業經營當中的「空」的法則，孫宏斌是有其獨到理解的。
多年前，在一次訪談中，孫宏斌曾經提出過這樣的觀點，後來被外界以「空性法則」來命名：「我們這個民族是一個過分關注過去的民族，總結過去是沒有用的，只會成為包袱。過去輝煌不等於將來輝煌，過去做得不好不等於將來做不好。重要的是你現在有沒有競爭力，你得往前看。」
其實這也可以看做是孫宏斌的「孫子兵法」，在這樣一種兵法的指導之下，順馳公司進行了急速擴張，孫宏斌確信：「對信念的偏執創造奇蹟。歷史是這樣寫就的，競爭版圖是這樣重畫的，世界是這樣改變的。」
僅僅看這一段話，你能不能分辨出來：這到底是賈躍亭對著PPT在講，還是孫宏斌對著記者在說？
於是從2003年7月起，順馳便開始在全國各大城市的土地市場上攻城略地，經過一年多的徵戰，儲備的土地面積達到了1200萬平方米，員工急劇膨脹到8000人，並成為2004年中國內地房產銷售冠軍。
然而，就在順馳給中國地產界留下一連串驚嘆之時，導致順馳失敗的禍根也悄悄埋下，由於擴張過快導致的資金鍊緊張又適逢國家宏觀政策調控和行業周期，到2005年底時，順馳的發展已經舉步維艱。一度隱身幕後的孫宏斌被迫出面收拾殘局，並最終把順馳中國55%的股權賣給了香港路勁基建公司。
孫宏斌對市場有著優於常人的敏感——柳傳志評價他是極少數「能審時度勢、一眼看到底」的人，只不過這種敏感在當時提前踏空了市場的節拍。
真所謂：說有何曾有，雲空未必空。
空可以隨心成就一切，空也可以隨時抹去一切。
所以說：「萬法皆空，因果不空。」因為有「萬法」的「皆空」，所以可以容納「因果」的「不空」。
從這個角度來說，即便孫宏斌從樂視全身而退，毫髮無傷，但未曾入主樂視的孫宏斌和退出樂視之後的孫宏斌，畢竟不是同一個孫宏斌，因為這中間，有進入與退出的痕跡，而這一道痕跡當中，包含了造作的「因」，就會產生相應的「果」。
當然，這只是一個事實判斷，並不是一個價值判斷。
3
如何同時具有洞穿「萬法皆空」的智慧，同時又保持「因果不空」的觀照，就需要有一種「空」的心態。
「空」的心態保持足夠的開放性，所以洞穿「萬法皆空」；同時又具足真正的謙卑性，所以觀照「因果不空」。
所以佛教講空，並不是否定一切，相反的，空是諸法所以成就的根本。
空具有建設性，譬如：沒有空間就不能建房子；袋子不空，便不能裝東西；宇宙不空，眾生就無法生存，所以要空才能有，宇宙萬法就是建立在這個空義上。
在佛教中有一個很有名的故事，講的就是這種空的心態。
南隱禪師是日本明治時代的一位禪師。有一天，有位學者特來向他問禪，他只以茶相待。他將茶水注入這位來賓的杯子，直到杯滿，而後又繼續注入。這位學者眼睜睜地望著茶水不息地溢出杯外，直到再也不能沉默下去了，終於說道：「已經漫出來了，不要再倒了！」
「你就像這隻杯子一樣，」南隱答道，「裡面裝滿了你自己的看法和想法。你不先把你自己的杯子空掉，叫我如何對你說禪？」
這就是我們今天常說的「空杯心態」的起源。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曾經在開示中指出：「雖然『空性』是佛教最有名的教法之一，但它和『無我』以及『業力』一樣，也是最常破人誤解的概念。人們常認為『空性』就是空無所有，有的時侯則認為空性是沒有了什麼東西，譬如說空杯子裡沒有茶。這些誤解是可以諒解的，因為佛法中空性的慨念非常難於了解，而我們唯一具有的，又不足以表達或描述它。」
宗薩將揚欽哲仁波切繼而指出：「真正的空性覺知一切事物，因為它不受貪、嗔、痴等自我的觀點所遮蔽。見到空性表示『見到一切事物』，因為空性不排斥任何事物，涵括了一切事物。」
所以說，空蘊含無限，而佛教講空，就是要修行者能夠大破繼而大立，首先空去一切有無對待，空去一切差別觀念，甚至連空也要空去，然後才能在其中做出正確的決策，建立正確的因果的連接，從而享有一個解脫自在、空有不二的世界。
佛經中體量最大的一部《大般若經》洋洋灑灑六百卷，數百萬字的篇幅，反覆在宣講關於「空」的這一個道理。而《大般若經》中流傳最廣的《金剛經》（全稱《能斷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中佛陀在說法時有一個基本句式結構：說是A，即非A，故名是A。如：「如來說三千大幹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凡夫者，如來說即非凡夫，是名凡夫」等。同時，反覆宣講「無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其實，也無非是要空去一切成見，從而獲得正見。
4
假設今天我們有無上機緣請佛陀來開講一堂《佛法與組織管理》的課，可能首先佛陀就會對我們作如下的開示：
「如來說戰略，即非戰略，是名戰略。」——所以戰略目標可以調整。
「如來說組織架構，即非組織架構，是名組織架構。」——所以組織架構可以重組。
「如來說流程，即非流程，是名流程。」——所以流程可以再造。
「如來說企業文化，即非企業文化，是名企業文化。」——所以企業文化可以變遷。
最後歸結為：「無戰略相，無組織架構相，無流程相，無企業文化相。」
這也可以算是一種四大皆空。
空掉了相之後，剩下的是什麼呢？無非就是基於正確的使命與價值觀，基於對市場與客戶精準的分析，而做出的正確的決策。
在樂視宣告退市、瑞幸咖啡「造假門」不斷升級的同時，有一家企業卻低調而不乏矚目地在納斯達克成功上市，這就是被稱為「即時零售第一股」的達達集團。
所謂即時零售，在全球零售市場也是個新鮮事物。所以，有人評價達達集團是一家「沒有參照系」的上市公司。
然而，回顧達達集團的創立與發展的過程，就會發現，這樣一個經營定位，並不是達達創立之初就確定下來的，而是在後來發展過程中慢慢調整、逐漸明確的。在2014年的時候，當蒯佳祺開啟網際網路平臺創業，創立達達的時候，所選擇的賽道其實是同城即時配送領域，和閃送、人人快遞等差不多屬於同一條賽道。當時又剛好趕上外賣行業爆發的風口，所以在相當長時期內，是屬於物流行業，而不是零售行業。
直到2016年以前，達達集團主要從事的還是以眾包模式為核心的配送業務；在2016年以後，蒯佳祺才開始發現線下實體零售市場存在巨大的數位化改造機會，於是，對達達集團作了重新定位，對商業模式進行了重新設計，這才有了今天的達達集團。
蒯佳祺在上市的內部信中說：「一切才剛剛開始。」這既是一種謙卑的表達，同時，也是盈利前景尚不明確、外部競爭形勢嚴峻背景下的一種冷靜的陳述。
不過，能夠在創業第七年，終於獲得這樣一個「開始」的資格，也是足夠驕傲的。畢竟，有許多企業，已經結束。
能夠獲得一個新的「開始」的資格，當然也離不開「空」的智慧。
日本「零售之父」、7-Eleven的創始人鈴木敏文在總結自己的經營經驗時，也曾經說：「想打破以往工作中存在的陳規陋習，首先要對習慣性從事的所有工作進行全盤否定。這種思考方法並非單純的一次性否定，而是要反反覆覆地多次否定。」
「我自己時常進行這樣的自我否定。正是從對自己的想法、行動的反覆否定中，才找到了全新的思路。」
宮本武藏在《五輪書》最後一卷「空之卷」結尾說：「以率直為根本，以真為道，才能認清真我，認清一切。以空為真道，你就能悟得真道即是空。」
所謂「空」的管理智慧，不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