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星 漢,姓王,字浩之,1947年5月生,山東省東阿縣人。新疆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中華詩詞學會發起人之一,第二屆、第三屆副會長,現為顧問;新疆詩詞學會創建者之一,現為會長。公開出版有《清代西域詩研究》《天山東望集》等20餘種。
一
高考應有創作傳統詩的題目!
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對於創作傳統詩,有著深厚的基礎。學習古典詩的好處,我們可以說出許許多多,簡言之無非是提高素養,培養愛國主義情懷,豐富知識,增強智慧等。學習古典詩尚且如此,那創作傳統詩更是如此。
對於詩歌興趣的培養,我國許多家庭往往從孩子抓起。在孩子幼兒園中班的時候,就讓小孩背誦簡單的唐詩。上學以後,學校教育對於傳統詩也是很重要的一環。就全國而言,多地使用人教版語文教材。有人統計,在高考之前,作為一名學生,小學期間至少要學90餘首古典詩歌,初中近30首,高中近30首。
駱賓王七歲的詩作《鵝》,幾乎是每個孩子啟蒙時學會的第一首唐詩。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這會給孩子們一種啟示:作詩並不難,駱賓王能作,我也能作。
這首詩看似是信口吟來的兒歌,在形式上卻是非常講究的。它的後三句的平仄全是律句。最後兩句不但是一聯工整的對仗,其中還有四種顏色詞「白」「綠」「紅」「清」(算是借對)相對。就算駱賓王是「神童」,家庭教育超前,對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也是難以做到的。竊以為,這首詩必有當時成人的加工。但是不管怎樣,它告訴後代的人們:小孩子可以作詩。
《中華通韻》的頒布,為高考應有創作傳統詩的題目,提供了理論基礎。《中華〈通韻〉規範·范圍》這樣寫著:「《中華通韻》規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頒布的唯一普通話韻規範。適用於我國大、中、小學校教學和詩歌、戲曲等韻文題材的創作。」
我想比「大、中、小學校教學」再往前一點,小孩子在上學前,幼兒園教的兒歌的詩韻,自然而然的都在《中華通韻》的韻目之內。請看以下兩首:
眼睛看媽媽,鼻子聞花花。
嘴巴吃瓜瓜,耳朵聽誇誇。
——可愛的小五官
彩色泥,手裡搓。我把它變成小手鐲。
彩色泥,手裡搓。還能變成很多多。
——奇妙的彩泥
前者的韻腳在《中華通韻》的「一啊」,並且全是「陰平」。後者在《中華通韻》的「二喔 」,特別是平水韻的入聲「鐲」,在普通話裡讀成了平聲。可以想到,小孩子會就自然而然地受到普通話用韻的薰染。
不管是古韻還是今韻,畢竟是有傳承性的漢語。在押韻上絕大部分韻字是古今一致的。這對於小學生來說,也是一種自然而然用韻陶冶。如小學課本的《鋤禾》《靜夜思》《春曉》《小池》《小兒垂釣》《望廬山瀑布》《題西林壁》《江畔獨步尋花》《遊園不值》《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諸篇,就是如此。像《所見》押韻的韻字「樾」「立」,《江上漁者》押韻的韻字「美」「裡」,《尋隱者不遇》押韻的韻字「去」「處」,孩子們要是問起來,倒是讓小學老師費一番唇舌。
《中華通韻》在韻目設立上,是以《漢語拼音方案》的韻母表為依據的。小學生從一年級就學漢語拼音,他們憑著普通話的語感,就能押韻、擺平仄。這就具備了高考試卷有創作傳統詩的題目的必要條件。
詩韻,無論古今都是在全國範圍內的強制性的劃一。推行新韻,也需要一種國家層面的強制手段。高考試卷出現創作傳統詩的題目,在某種意義上講,就是對推行《中華通韻》的強制手段。
二
2018年5月9日,由教育部語用司和中華詩詞學會聯合推進的《中華通韻》教學在北京舉行了實驗啟動儀式。於2018年選定在全國20個大中小學中進行試點。在後來的教學實驗中,取得了良好的效果。現舉山東省青島市即墨區實驗學校為例。該校教師杜繼凱在題為《〈中華通韻〉與中小學語文教學的通融性》(《中華詩詞》2020年第8期)一文中指出:教師教《中華通韻》無障礙,學生學習無障礙,按照《中華通韻》進行詩詞創作無障礙。《中華通韻》與中小學的相關教學內容是相融的。與語文學習同步同軌,與教學內容相輔相成。簡單、易記、易懂。
杜繼凱收集了一些中小學學生的傳統詩詞創作。這些詩作,還不能像唐代祖詠的試帖詩《終南山望餘雪》那樣傳誦千古,但是如果進入高考,創作傳統詩,拿個及格分還是不成問題的。筆者見到的《即墨區實驗學校詩詞選》,從一年級到六年級都有頗為可觀的作品。此處只錄幾首用韻與平水韻大異的例子。
雪後千村靜,房前幾樹白。
疑春昨夜至,喚醒百花開。
——王一寧《雪景》
紫燕翩翩喚雨來,迎春豔麗小童摘。
河邊柳樹新芽冒,錦鯉紅鰭水面拍。
——孫瑞佳《春》
時光荏苒日如梭,師友分離感觸多。
心似花結愁易解,相別折柳話難說。
——楊可欣《畢業有感》
由此可見,中學生創作傳統詩並非難事兒。
現在的中學語文教師隊伍,自覺地進行詩詞創作的人,總體上佔得比例不大。但是一旦高考有了傳統詩的詩題,使中學語文教師除講解詩的內容外,必然要講解格律,讓學生領略傳統詩格律的音韻美。同時也會使語文教師素質有所提高。教師講授中學的傳統詩的時候,還可以讓學生回憶小學背過的古典詩歌內容。比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欲窮千裡目,更上一層樓」的流水對;「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中的顏色詞相對;「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裡船」中的方位詞、數量詞相對;「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中的雙聲詞、疊字相對等等。
今天的考生在校內和校外,在高考前和高考後,都有古人無法企及的優勢。信息發達,檢索方便。只要動動手指頭,在網際網路上就能得到所需要的信息。《漢語大詞典》《佩文韻府》《四庫全書》《二十五史》等大部頭的工具書,都能電子版檢索,想看什麼,隨時得到。
《中國詩詞大會》以「賞中華詩詞、尋文化基因、品生活之美」為宗旨,邀請全國各個年齡段、各個領域的詩詞愛好者共同參與詩詞知識比拼。這個節目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在全國興起了一股「詩詞熱」。它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說明,優秀傳統文化依然有著自己的受眾。這對促進文化自覺、文化自信,有著深遠的現實和歷史意義。
熱愛詩詞、熱衷創作詩詞的人,自中華詩詞學會成立以來有增無減。據統計,當下有300萬人從事詩詞創作,各種詩詞刊物1000餘種。有人說,全國的詩詞創作者,每年就能產生一個《全唐詩》的數目。
以上種種,可以這樣說,今天有一種詩詞創作的濃烈氛圍。如果在高考時,有詩詞創作的題目,會得到考生家長的支持。
三
中國的考試史,可為高考應有創作傳統詩的題目提供借鑑。
科舉制從隋代開始實行,到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舉行最後一科進士考試為止,經歷了1300多年。我們不妨這樣說,今天的考試制度在一定程度上仍是科舉制度的延續。
試貼詩是唐代至宋代前期考取進士的項目之一。宋神宗時期,由於王安石變法,試帖詩一項被取消,元明兩代迄未恢復。清代自乾隆朝開始,恢復試帖詩考試項目。
古代科場不考「詞」這種文體。其原因當是古人對詞的看法有關,認為是「薄伎,聊佐清歡」(歐陽修)和「其變愈薄」(陸遊)的東西,「曲子詞」,難登大雅之堂。再就是詞牌複雜,不像「詩」那樣格式固定,便於考生記憶,便於考官評判。
白居易於唐德宗貞元十四年(798)以一賦一詩中選。其應試的詩《玉水記方流》為:
良璞含章久,寒泉徹底幽。
矩浮光灩灩,方折浪悠悠。
凌亂波文異,縈迴水性柔。
似風搖淺瀨,如月落清流。
潛潁應旁達,藏真豈上浮。
玉人如不記,淪棄即千秋。
白居易按照嚴格的試帖詩的程式作詩,在諸多框框的束縛下,完成了考卷,但此詩在白詩中終非上乘。同科的進士中,還有鄭俞、吳丹、杜元穎等人的同題試帖詩,讀之,有一蟹不如一蟹之感。
試帖詩佳作很少,但不是沒有。「大曆十才子」錢起在天寶十年(751)所作的《省試湘靈鼓瑟》就被後人傳誦:
善鼓雲和瑟,常聞帝子靈。
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
苦調悽金石,清音入杳冥。
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
流水傳瀟浦,悲風過洞庭。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尾聯「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舊唐書·錢徵傳》稱這十個字得自「鬼謠」,其實無非說這兩句詩是錢起的神來之筆。此詩雖然「不」字重出,也在所不惜。作者敢於突破試帖詩不用重字的規範,確屬難能可貴。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說:「凡省試詩,類鮮佳者。如錢起《湘靈》之詩,億不得一。」對試帖詩的評價,可謂一語中的!
祖詠的試帖詩《終南山望餘雪》,卻是另類: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
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
這首詩構思新穎,詩境似畫,但不符合試律格式。據《唐詩紀事》卷二十載:祖詠交卷時,考官詰問他為何尚差四韻,如此離格?祖詠答曰:「意盡。」對這種「不懂規矩」的考生,我們也應讚揚當年的主考,竟能不顧朝廷功令而破格錄取祖詠。
清代的試帖詩,要求比前代更加嚴苛。鄉、會試用五言八韻,童試用五言六韻。限用官韻,用的全是仄起格。出題用經、史、子、集語,或用前人詩句或成語;韻腳在平聲各韻中出一字,故應試者須能背誦平聲各韻之字;詩內不許重字;語氣必須莊重;題目之字,須在首次兩聯點出。除首聯和末聯不用對偶外,其餘各聯均要求「銖兩悉稱」的對偶。比如嘉慶己未翰林王廷紹的《驚雉逐鷹飛》就是如此。
詩賦能反映出一個人的文學修養和文化水平。唐代考詩賦。這是唐詩興盛的反映,同時又反過來促進了唐詩的進一步發展。唐代進士科舉以詩賦取士,此項制度與唐詩的繁榮有何關係?宋人嚴羽云:「或問:『唐詩何以勝我朝?唐以詩取士,故多專門之學,我朝之詩所以不及也。」(《滄浪詩話·詩評》)嚴羽的話,移至今日,恐無不當。
竊以為,如果當今高考有創作傳統詩的題目,考生們寫不出白居易的試帖詩,更寫不出錢起的試帖詩,沒有必要寫出王廷紹的試帖詩。但是在考場上,就全國的考生而論,未必不會出現第二個祖詠。
四
現行的高考不考詩歌。這裡的「詩歌」,包括新詩和傳統詩,但主要是新詩。
高考作文60分,一般限制字數在800字左右,可以說作文成績直接決定著考生的成敗,歷年來作文考題在體裁的要求上都是「詩歌除外」。究其原因當是:詩歌沒有固定的評判標準,而且作為評卷人來說,對詩歌的鑑賞也有自己的不同理解。詩歌的特性,容易讓詩歌顯得朦朧、晦澀、抽象,不易評判優劣。議論文和記敘文就會圍繞著一個主題來寫,相對容易評判。
60分的作文大題,倘允許作詩,一旦失誤,「功名」盡毀。如果在60分作文題之外,另設一道分值小的創作傳統詩的題目,或是從60分的大題中「摳出」一部分分數,勻給作詩,那就不一樣了。這道分值小的題目還必須便於操作,便於評判方可。
如果高考有了創作傳統詩的題目,筆者的建議,可供命題人參考:限題作五言絕句或是七言絕句一首;多作無效。限用《中華通韻》,不限韻目。題值5分,格律全合者,得基本分3分;格律不合,酌情扣分。有意境、有詩味者,得2分。若意境、詩味欠缺,能四句全用對仗,如《登鸛雀樓》《絕句》(杜甫)者,得2分;一聯對仗,如《宿建德江》《飲湖上初晴後雨》者,得1分。
2018年12月27日,在教育部語言文字應用管理司「《中華通韻》研製工作總結座談會」上,我曾建議:「《中華通韻》發布後,每年高考,應給5分的題目,《中華通韻》就會很快得到推廣。」《中華通韻》已經正式出版發行,高考試卷有作詩的題目是最有效推廣的辦法。現在看來,為了推廣《中華通韻》而在高考中有創作傳統詩的題目,就顯得狹隘了。提高考生的素質,卻是更重要的內涵。
在考試詩賦時代的讀書人數不勝數。他們熟諳格律,掌握技巧,把所用的韻書背熟,來應付科考。擅詞者必然能詩。但是考試後,鮮見出現詩人詞家。而古代許多沒有「功名」的人,詩詞成就卻輝映後世。就李杜蘇辛來看:李白沒有參加過科舉考試;杜甫參加過科舉,落第;李杜縱然是詩文天才,但嚴重「偏科」,都不是做官的「料」。蘇軾省試第二名,但是省試的第3場詩賦考試,竟然不合格;辛棄疾曾赴燕京考試,落第。也就是說,科考可以促進詩詞的發展,但不是說沒有經過傳統詩考試或是黜落的人,就不能能成為詩詞大家。
考生由童生而秀才,由秀才而舉人,由舉人而進士,都會作詩。然而中舉後,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丟棄了這塊敲門磚,去搞「行政」了。清代曾官寶泉局監督的祁韻士,「虧銅案」發後,發往伊犁當差。在他的《濛池行稿》的序中,講到了「不得已而為詩」的心態:
餘少喜讀史,討論古今,未嘗少倦,顧獨不好為詩。通籍後始稍稍為之,然酬唱嫌其近諛,賦物又苦難肖,操觚率爾,急就為章,已輒削棄之,不復置意。……當在史局時,……益不樂為詩。厥後遷秩郎曹,勞形案牘,牽率益劇,其於詩更無暇為之。……歲乙丑,以事謫赴伊江,長途萬裡,一車轆轆,無可與話,乃不得不以詩自遣。
祁韻士在這裡說的比較「雅」。實際上,在諸多官員看來,科舉後繼續作詩,「壯夫不為」,因為詩詞,不能和利益掛鈎,在官場上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今天作詩填詞,固然不能使衛星上天、潛艇入水,但是它可以使衛星上天、潛艇入水的人獲得更高的品位。我國的院士們,如楊叔子、陳懋章、王玉明、丘成桐、吳碩賢,就是如此。他們的詩詞,就是放在文科教授中比較,也毫不遜色。楊叔子的名言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如果沒有現代科學、先進技術,一打就垮;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沒有優秀傳統,沒有民族人文精神,不打自垮。」信哉,斯言!
詩詞創作就是優秀傳統的重要組成部分,就是民族人文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
原載《中華詩詞》2021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