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撰稿/本刊駐慕尼黑記者 李然 編輯/茶一峰 圖片提供/慕尼黑藝術館、李然
無論對一臉稚氣、從圓框眼鏡後面頑皮張望世界的凱斯·哈林有多少了解,你極有可能早就從一件T恤衫、一塊手錶、一枚冰箱貼或是一個手機套上,認識過他筆下張狂的哮天犬、飛翔的天使、發光的嬰兒和充滿霸氣的電視機。凱斯·哈林32年短暫的生命幾乎被大眾認知裡所有與現代藝術家沾邊的詞彙填滿:當過混混,玩過音樂,中途輟學,闖蕩紐約,地鐵塗鴉,一夜成名,開店,出櫃,街頭遊行,因愛滋病離世。哈林筆下極簡的粗線條、充滿童稚又散發圖騰神秘的圖案成為辨識度極高的經典符號。美國「垮掉派」文學家威廉·巴羅斯(William S. Burroughs)有一句對他無比溫暖的緬懷:「凱斯·哈林的名字將會永遠和紐約的地鐵連在一起,就像提起向日葵,你絕不會忘記梵·高。在紐約地鐵站上上下下的人群,忍不住都會想起他。」
凱斯·哈林《無題》,鋼板琺瑯,109.2×109.2 cm,1982
© The Keith Haring Foundation
🌟 慕尼黑藝術館為期4個月的凱斯·哈林展,是德國近15年來首次為這位藝術家舉辦的專題回顧展。160多件展品來自凱斯·哈林基金會和全球各大美術館及私人收藏,除了哈林的個人作品,還包括以他為拍攝對象的紀錄片。展覽以他的藝術理念、政治主張和對社會現狀的反思與批判為線索,分為9個展區,有血有肉地再現了一個塗鴉藝術奇才、一個夢想讓人人都能分享藝術的社會活動家。
慕尼黑藝術館售票大廳
展覽現場,「核威脅」展區
🌟 展覽標題Gegen den Strich由兩個簡單的德語詞構成:gegen作介詞表示逆、反,strich代表線條。一氣呵成、毫不拖泥帶水的線條是凱斯·哈林標誌性的創作手法,把Gegen den Strich直譯成「逆線條」,聽起來倒也符合他自成一派的美學體系;Gegen den Strich還有另一層含義:「不爽」。作為一名公開出櫃的同性戀、一名感染愛滋病的青年、一名帶著街頭塗鴉走進上流藝術圈的闖入者,凱斯·哈林絕對是個令高雅藝術非常不爽的壞小孩。而哈林本人,也借其作品發聲,表達著他對美國社會的種種不爽。他反對種族歧視,反對毒品泛濫,反對核武器,反對環境汙染,反對社會對個性化的壓制和對弱勢群體的不公。一個直白有力的「不爽」,正是策展人迪特爾·布赫哈特(Dieter Buchhart)對凱斯·哈林巧妙的概括與別致的禮讚。
留給公眾空間的線條
🌟 1958年,凱斯·哈林出生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的雷丁市。在漫畫迷父親的影響下,喜歡畫畫的他進入了匹茲堡常春藤專業藝術學校主修商業藝術。念了兩年書,發現學非所想的哈林中斷了學業。19歲那年,他跑到紐約。在這座包羅萬象的城市,除了在視覺藝術學院學習繪畫外,紐約街頭的塗鴉藝術為他開啟了一扇通往理想之國的大門。
從1980年開始,紐約地鐵不但成為哈林往返公寓與市中心的交通工具,也成為他天馬行空、揮灑自如的公共畫室。他把地鐵裡尚未張貼廣告的黑色焦油紙板當畫布,拿起普通白粉筆,無畏無懼地開始了他的3分鐘即興創作。「在這些柔軟的黑色紙面上用粉筆作畫,對我是種全新的體驗。這和用畫筆創作或塗色完全不同。這些粉筆線條是流暢的、醒目的,它們沒有間斷。在時間的壓力下,我根本不允許犯錯,也無法去修改任何一個地方。我得格外小心,不讓自己被警察抓住。」這個「貓捉老鼠」的遊戲一玩就是5年。5年裡,哈林差不多完成了1萬幅地鐵塗鴉。「地鐵是個很妙的地方,或者說很棒的實驗室,讓我去實現我的各種想法。」
展覽現場,「對抗國家的個體」展區
展覽現場,「資本主義」展區,凱斯·哈林把他最愛的米老鼠和安迪·沃霍爾合二為一,創作出著名的「安迪老鼠」和「安迪老鼠紙幣」
🌟 空心、無透視、粗輪廓的人和物,包括哈林作畫的整個過程,全都成了他獨一無二的視覺語言。這些「語言」並不難懂,無論是跳舞、牽手的大人小孩、齜牙咆哮咬人的狗、外星人的宇宙飛船還是象徵醍醐灌頂發光的燈泡,都始終保持著簡單的線條與孩童般的一針見血,用原始率直的方式,把他對愛和生命的渴望、對社會的諸多不滿、對個性化被扼殺的憤怒準確傳達給每一位過客。哈林認為:「公眾空間是一個通常被當代藝術家忽略的場所,恰恰這個地方最需要藝術。藝術家都應該有一種自覺,不該為了少數人而忽略了大多數人去創作。藝術是大家的藝術。」
即使在成名之後,哈林仍然把地鐵塗鴉當作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直至有一批以「搶救」哈林作品為名的收藏家出現。他們「救」走了那些紐約地鐵中的塗鴉,或許還會精裱裝框。這場拯救卻徹底背離了哈林「藝術為人人,人人愛藝術」的初衷。1985年,他終止了在地鐵裡的塗鴉行為。遊戲結束。
展覽現場,「在公眾空間的作品」展區,凱斯·哈林在紐約地鐵的塗鴉
留給個性化的線條
🌟 生於20世紀50年代,長於60年代的凱斯·哈林,從少年時代起,就對整個世界充滿了好奇與關注。他曾在日記中提過:「我對政治和社會問題的興趣與我的成長背景相關。我10歲時,從電視裡和《生活雜誌》上看到了關于越戰和種族暴動的報導。對那個年齡的孩子而言,這一切是何等震撼。我能觸摸到那些反對的聲音,但卻無法參與其中。」
展覽現場,「電腦和大眾傳媒」展區
🌟 哈林作品中的人形或動物,通常都沒有寫實的五官和個體特徵。他們會在充滿象徵符號的不同情景中出現,充當藝術家最好的發聲代言。哈林喜歡孩子,認為嬰兒是人類中最純粹的群體,餓了吃,累了睡,疼了哭,用最直白的方式表達內心感受。他的作品裡就出現了跪爬的嬰兒,通體發光,生命燦爛如晝。頻繁出現的還有狗,它們有時是咬人的惡犬,有時是戴上鱷魚頭套把人類踐踏在腳下的惡魔,有時變身成與人交合的金色小牛,有時還是與外星飛碟相遇的幸運兒。
那些時而站立、時而跳舞、時而奔跑的空心人,則來自哈林對約翰·列儂(John Lennon)的懷念。哈林第一次在汽車篷布上創作的處女作,就把列儂放在了畫面中央。作品裡的空心人面無表情,高舉雙手。一隻只黑色斑點狗從他腹部的空洞中依次躍過,酷似馬戲團裡的動物鑽圈表演。約翰·列儂1980年12月8日在紐約被槍殺的事件被哈林畫成了一幅充滿動感的定格:子彈穿過列農的心臟,他的身體中央慢慢變成了一個醒目而巨大的紅圈。
凱斯·哈林《無題》,鋼板琺瑯,30.×30.5 cm,1982
© The Keith Haring Foundation
🌟 所有被哈林抹去個性特徵的人形和動物,外表大同小異、如出一轍。然而,不同的情景會賦予他們一個嶄新的故事,而新的故事讓他們演變成新的個體。這些「去個性化」的人與物恰恰在述說著哈林內心的情緒—掙扎與希望。他用自己超凡的想像力對社會「去個性化」的殘酷事實進行了辛辣的諷刺和有力的回擊。強調個性的重要,並不代表哈林是個自戀自溺的烏託邦主義者。他無法忍受的是在社會秩序的高壓下變得迷失自我,丟棄個體責任感,成為強權制度下的行屍走肉。但他更不希望把自己的藝術當作政治宣傳:「對我而言,藝術不是宣傳。藝術解放我們的靈魂,激發我們的想像,鼓勵我們每個人繼續去思考。」
沒有結束的線條
🌟 與自己的精神導師安迪·沃霍爾一樣,凱斯·哈林還是個活得既入世又絕不獨善其身的人。
凱斯·哈林《無題》(為紀念Francesca Alinovi所作),布面丙烯,304 x 456 cm,1984
© The Keith Haring Foundation
🌟 憑藉獨特的風格與驚人的創作力,僅在1982到1989年間,哈林在全球10多個城市的公眾空間完成了50多次大型創作,作品在世界頂尖級美術館展出。他給麥當娜設計衣服,為伏特加手錶、香菸畫廣告,身價在國際市場日益看漲。儘管如此,哈林依然會花大把時間為醫院、幼兒園、孤兒院畫牆壁,給孩子上藝術課。他甚至在紐約曼哈頓的蘇荷區開了一家名為Pop Shop的商店,從胸針到地毯,平價販賣自己的作品圖案。「我的繪畫與文藝復興以來傳統意義上的繪畫截然不同。那些繪畫用寫實來重現生活,我的畫不是去臨摹生活,而是去創造生活。」帶著這一理念,哈林試圖通過自己的創作來擊破高雅藝術與大眾藝術間沉重的壁壘,讓藝術成為所有人的天空。
凱斯·哈林《被英雄警察打死的裡根》,報紙拼貼,21.6×27.9 cm,1980
© The Keith Haring Foundation
🌟 面對政治,面對社會問題,哈林始終揣著一顆勇敢的赤子之心。他跑到蒂芙尼公司與MoMA門口大畫性器官,赤裸無懼地向上流社會所謂的談性色變以及四處蔓延的拜金主義公然發出挑釁。他在河畔公園手球場旁的牆壁上書寫後來成為紐約地標之一的「毒品很爛」(Crack is Wack),尖銳地指出青少年濫用毒品問題並提出警告。他以畫當武器,走上街頭,抗議冷戰時的核危機,抗議人類對自然資源的過度使用,抗議因膚色、宗教或性取向不同而造成的社會歧視。總之,他抗議令他不爽的一切。
凱斯·哈林《無題》,布面丙烯、亞麻篷布,296×303 cm,1985
© The Keith Haring Foundation
凱斯·哈林《無題》,木板丙烯,35.6×40.6 cm,1985
© The Keith Haring Foundation
🌟 就在哈林藝術生命綻放的盛年,愛滋病襲擊了20世紀80年代的美國。他身邊的同志戀人相繼患病離世。1987年,哈林本人也證實感染,並向公眾坦陳了患病的事實,這在當時視愛滋病為瘟疫,把愛滋病稱為「同性戀癌」的美國,可謂是為愛滋病「去汙名化」邁出的勇敢一步。1989年,他成立了凱斯·哈林基金會,旨在幫助更多來自弱勢家庭的兒童獲得更好的教育機會;幫助更多人理性地看待愛滋病,正確預防,提倡安全性行為。
凱斯·哈林《無題》,布面丙烯、乙烯,183×183 cm,1989
© The Keith Haring Foundation
🌟 哈林生命裡的最後一幅作品,只有鮮亮的紅、黃、綠,全然看不見死亡的氣息。畫面上擠滿振臂歡呼的人群,他們準備好去戰鬥,對抗壓抑、痛苦、凋零與死亡 。而凱斯·哈林的這場戰鬥,結束於1990年2月16日。「我所有的作品都有一個起點。每一幅畫都承接一個過去,延續一個將來。」他最後的留言史詩般地賦予了這些線條無限的生命。
凱斯·哈林《沉默=死亡》,布面丙烯,274.3 x 304.8 x 274.3 cm,1988
© The Keith Haring Foundation
🌟 臨近展廳出口,乳白的牆壁上懸掛著一個巨大的粉紅色三角形。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粉色倒三角是納粹要求男同性戀者佩戴的識別臂章。今天,它成了同性戀運動中的標誌,象徵戰鬥。三角形框內畫滿白色輪廓的猴子,有的掩嘴,有的蒙眼,有的捂耳,引用了日本《三猿像》中不聽、不看、不說的三隻猴,寓意謹慎善為,與世無爭。幾乎把自己所有作品都稱為「無題」的哈林這次有了例外。在我們面前的,是個戴圓框眼鏡的少年,熱血沸騰,兩眼發光,比著搖滾的手勢,喊出標題上的字:「沉默=死亡(SILENCE = DEA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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