託爾斯泰是俄國文學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的創作涉及小說、戲劇、哲學散文等,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人。除了影響最大的《戰爭與和平》等長篇小說外,託爾斯泰還寫下了大量讀書隨筆,這些隨筆也是了解託爾斯泰的重要資料。
近期,商務印書館出版了由俄國文學研究學者王志耕等人編譯的《託爾斯泰讀書隨筆》一書,書中精選了其閱讀筆記、評論文章以及寫給友人的書信等,反映了託爾斯泰的思想智慧,尤其是他關於博愛與平等的人類最深刻的思考。
閱讀莎士比亞感到「厭惡和無聊」
《託爾斯泰讀書隨筆》中收錄了作者晚年的一篇著名的文論《論莎士比亞和戲劇》,文章中託爾斯泰明確表達了他極度厭惡莎士比亞及其作品的觀點。
「還記得我第一次讀莎士比亞時體驗到的那種驚詫,我本來期望獲得很大的審美享受。但是……我不僅沒有體驗到享受,反而感受到一種難以抑制的厭惡和無聊。令我困惑的是,是我荒謬絕倫,竟把整個知識界公認為盡善盡美的作品看成微不足道的,甚至是惡劣之作?」託爾斯泰在文章中寫道。其實,託爾斯泰並不是一個非常偏激的人,在此後的五十年中,他聽從別人的建議「一遍一遍以盡我所能的方式去讀莎士比亞」。他閱讀了俄文本、英文本、席勒的德譯本等,把莎士比亞的悲劇、喜劇、歷史劇讀了好幾遍,「體會到的感受卻別無二致:厭惡,無聊和困惑」。
就在託爾斯泰75歲寫這篇文章之前,他還進行了一次自我檢驗,又重讀了一遍莎士比亞,從《李爾王》《哈姆雷特》《奧賽羅》到《暴風雨》以及《辛白林》,結果更加強烈地體驗到同樣的感受。他堅信:「莎士比亞所享受的偉大天才作家的這種無可爭辯的榮耀,以及這種榮耀竟使得許多當代作家對他爭相仿效——這一切,如同所有的謊言一樣,乃是一種大惡。」
隨後,託爾斯泰以《李爾王》為例,用文章三分之一的篇幅述評了這篇作品,認為劇中的人物從表面上看是被置於與周圍世界的矛盾之中,並且在與之作鬥爭。「但他們的鬥爭不是基於事件的自然進展和人物的性格,而完全是由作者任意安置的。……李爾沒有任何必要和理由放棄權力,同樣沒有任何道理的是,他跟女兒們生活了一輩子,竟然只相信兩個大女兒的言辭而不相信小女兒的真話;然而全部的悲劇性都是建立在這一基礎之上。」託爾斯泰認為,《李爾王》故事的發展並非出於人物性格和事件的自然進展,而是有違自然的任意安排。
並且,他對莎士比亞的語言有強烈的懷疑。「莎士比亞的所有人物都不是用自己的語言說話,而一直是用同一種莎士比亞式的、過分雕琢的、不自然的語言,這種語言不僅被塑造的劇中人物不應說出來,就是生活中的任何人無論何時何地也說不出來。」
小說和戲劇本來是兩種不同的藝術形式,莎士比亞的作品在後世也屢有爭議,託爾斯泰的觀點或許也有偏頗之處,卻也可以給人一些啟發。
美國作家納博科夫在大學講授俄國文學的時候,讓學生們把窗簾都拉上,燈都滅掉。然後他打開一盞燈說,在俄國文學的星空中,這是普希金;接著他又打開另一盞,說這是果戈理;又開了一盞,說這是契訶夫。最後他一把扯開窗簾,讓教室裡充滿了陽光,他由衷地說道,這是託爾斯泰。可見在納博科夫心目中,託爾斯泰是俄國文壇上最亮的那束光。
在《託爾斯泰的讀書隨筆》中收了一篇《論果戈理》的文章,文中不難看出託爾斯泰對果戈理的欣賞和推崇。果戈理出生於1809年,比託爾斯泰大19歲,正如納博科夫所言,果戈理在俄國文壇上也是舉足輕重的作家。在這篇文中託爾斯泰評價果戈理「就是巨大的才華,美好的心靈,欠缺氣度和膽量、謹小慎微的頭腦」。
不過,託爾斯泰對果戈理不只是肯定,也有清醒的批判。他認為因為果戈理出色的文學才華,所以創作出了《舊式地主》《死魂靈》第一部、《欽差大臣》等作品;甚至連《論疾病的意義》《論什麼是文字》等文論都是深刻而富有教益思想的。然而,託爾斯泰認為,果戈理創作後期想要用「道德—宗教」主題來寫作藝術品,或者賦予他所寫的作品與之不符的「道德—宗教」的訓誡性意義時,「出現的就是可怕的,令人厭惡的胡言亂語,如在《死魂靈》第二部,《欽差大臣》的收場等許多書簡中所體現的那樣。」
究其原因,託爾斯泰認為在當時文壇上,「佔統治地位的藝術觀成了愚蠢到不可思議的黑格爾學說,按照這種學說便可推論出,造房子、唱歌繪畫、寫小說、戲劇和詩歌,都成了某種宗教活動,成為僅次於宗教的『對美的祭祀』。」而果戈理吸收了這種學說併力圖將其體現在自己的創作中,正是這種嘗試導致他在後期創作中寫出那些令人驚詫的荒謬無稽之談。
就在託爾斯泰已經成為蜚聲國內外的著名作家時,契訶夫還是一名中學生。不過,年齡並沒有影響後來兩人成為忘年交,託爾斯泰對這名後起之秀非常欣賞,還親自給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名作《寶貝兒》寫了跋。在這篇跋中,託爾斯泰分析了小說高超的創作技藝,認為契訶夫寫《寶貝兒》是根據推理,而不是在感情上對新婦女抱有一種模模糊糊的觀念,並且稱讚「契訶夫是位真正的詩人——藝術家」。這也符合託爾斯泰一貫的文論觀點:「藝術家之所以是藝術家,是因為他不照他所希望看到的樣子,而是照事物本來的樣子來看事物。」
向農民的孩子學習寫作
託爾斯泰出身於貴族,擁有為數眾多的土地和豪華莊園。難能可貴的是即便一生身為貴族衣食無憂,託爾斯泰始終關注著底層的農民,還曾經在自己的土地上嘗試過農奴制度的改革。
《託爾斯泰讀書隨筆》中記載,他曾先後給短篇小說集《農民故事》、長篇小說《農民》作序。《農民故事》的作者謝·捷·謝苗諾夫,是一位農民出身的俄國作家,他在這本小說集裡講了一個故事,一個鄉下小夥到莫斯科找工作,通過一個富商家的車夫老鄉說情,馬上謀到了差事,但同時使一個老人失去了工作,小夥得知真相後,決心放棄這份迫切需要的工作。這樣的情節無疑表現了農民身上的閃光點,這讓託爾斯泰特別感動,他在文中寫道,「就像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一樣」,加上謝苗諾夫對農民的生活非常熟悉,敘述時細節真實簡潔明了,託爾斯泰誇獎他的作品真誠而有意義。
託爾斯泰對農民的深切關注,更體現在教育上。他對農民懷著深深的同情和尊重,寫過一篇《誰向誰學習寫作,是農民的孩子向我們,還是我們向他們學習》,也收錄在這本《託爾斯泰讀書隨筆》中。當時的俄國,只有上流社會的兒童才能接受教育,下層平民的子女被認為是愚不可及,不可教化。這讓託爾斯泰非常痛苦,在他看來,受教育是每個人的權利,窮人的子女如果能接受教育,一樣可以成為有用的人才。
託爾斯泰一生數次創辦農民子弟學校。在他的學校裡,託爾斯泰教孩子們寫作,用平等、欣賞而驚喜的眼光看他們。他有時會聽從他們的意見去寫一個故事,然後在他的影響下,他們又來替他修改,這樣的創作過程讓他備感幸福。託爾斯泰最後將他們的作品推薦給雜誌發表,他深信用這樣的方式,能培養孩子們獨立思考,激發他們的創造力。
「我感到,從這一天起一個全新的苦樂世界——藝術世界向他敞開,這使我覺得猶如偷看了人永遠無法觀看的東西——一朵神秘的詩意花朵的萌生。我又驚又喜,仿佛尋寶人發現了鳳尾花:喜的是,點金石出乎意料地一下呈現在我面前,為了它,我在教孩子們表達思想的技巧中枉自尋找了兩年;驚的是,這種技巧喚起了新的需求,正向我最初感覺到的那樣……這不是偶然,而是自覺的創作。」
這是託爾斯泰寫在《誰向誰學習寫作?是農民的孩子向我們,還是我們向他們學習》中的文字,字裡行間都能感受到他巨大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