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中國菊文化的形成過程中,陶淵明的功績是無人可以代替的。辛棄疾《浣溪紗》詞云:「自有淵明始有菊,若無和靖即無梅」(《種梅菊》)。確切地講,「菊」作為一種具有獨特內涵的文化符號和審美意象是從陶淵明開始的。陶淵明使菊花有了靈魂,菊花因陶淵明而顯。自「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詩句一出,「陶菊」、「籬菊」便成為後世文學出現頻率極高的詞彙。陶淵明與菊花已經融為一體,密不可分。「一自陶令評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宋代曾鞏也說:「直從陶令酷愛尚,始有我見心眼開。」(《菊花》)
現存陶集中詠及菊花的有五處:其一,「餘閒居,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空服九華,寄懷於言……酒能去百慮,菊為制頹齡。如何蓬蒿士,空視時運傾。塵爵恥虛罍,寒華徒自榮……」(《九日閒居·並序》)。沈約《宋書·隱逸傳》記載此詩的本事曰:「(陶潛)嘗九月九日無酒,出宅邊菊從中坐久,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後歸。」這就是江州刺史王弘送酒典故的來源,亦九日坐菊之典的出處。《續晉陽秋》也記載了這個故事。唐宋時期的幾部重要類書也都在「九月」和「菊部」收錄此典。此詩中菊花的含義非常豐富,首先是菊花可以吃,而且是在重陽日與酒同食,也就是通常所說的飲菊花酒。因為「持醪靡由」,所以才「空服九華」。而食菊花的目的是祛病延年,即「菊為制頹齡」。其次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第一次表現了菊花與隱士的聯繫,即詩人作為「蓬蒿士」如「寒花」(菊花)一樣「徒自榮」。從此,菊花便成了隱士的代稱。另外,「秋菊盈園」說明當時菊花已經人工種植。「九華」即九華菊,據考證是一種白色菊花。宋代史鑄《百集菊譜》中的「越中品類」已經將其列為一個品種:「此品乃淵明所賞之菊也,今越俗多呼為大笑,其瓣兩層者本曰九華,白瓣黃心,花頭極大,有闊及二寸四五分者,其態異常,為白色之冠。香亦清勝,枝葉疏散,九月半方開。昔者淵明嘗言秋菊盈園,其詩集中僅存九華之一名。」
其二,「陵岑聳逸峰,遙瞻皆奇絕。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傑」(《和郭主簿二首》其二)。松菊並稱,使菊花以「貞秀姿」成為與「歲寒三友」同列的「霜下傑」,至此,菊花與人格的直接比附正式建立了。正如宋代劉蒙所言「古人取其香以比德,而配之以歲寒之操」,使其具有了堅貞不屈的品格,提升了菊花的文化品位,豐富了菊花的人格象徵內涵。松菊並稱並非始於陶淵明,實乃西晉許詢首倡。許詢有詩句云:「青松凝素髓,秋菊落芳英。」(《晉詩》卷十二)同時代的蘇彥也有「貞松隆冬以擢秀,金菊吐翹以凌霜」(《秋夜長》,《晉詩》卷十四)的句子。但淵明此詩一出,餘詞盡廢。
其三,「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其五)。這裡,菊花既是恬淡幽靜的田園生活的象徵,又是詩人隨意適性的心境寫照,菊我一體,物我兩忘。在陶淵明涉菊作品中,這一句最為有名,影響也最深遠,它極為充分地表現了作者人與物化、悠然自得的隱士情懷,讓後世文人瓣香久遠,心儀不已。從此,「採菊」獲得了「採薇」隱逸的內涵,成為隱居的代稱,但比「採薇」的內涵要豐富得多。
其四,「秋菊有佳色,浥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飲酒》其七)。此處透露了兩個信息:首先,採摘菊花是在早晨,要在露水未乾之時,這與魏晉時期的養生長壽思想相關。在古人的觀念中,露水是大自然的神物,道家的很多丹藥成分中都有露水。這說明陶淵明種菊、採菊的本意是為養生。其次,「泛此忘憂物」一句中的「泛」字,古人一般用來指泡酒或泡茶,說明陶淵明是經常用菊花泡酒或泡茶喝的,也不單單是在重陽日這一天飲菊花酒,就像今天,端午節吃粽子,平常也吃。「遠我遺世情」與「採菊東籬下」一句意味相同,表達詩人隱居田園的閒適心境。
其五,「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歸去來兮辭》)。「三徑」指漢代蔣詡隱居,在宅前竹林中開闢三徑,只與隱士求仲、羊仲二人往來。菊花與代表隱居的「三徑」相連,其隱士內涵自然生成。這裡菊花便象徵不隨流俗、潔身自愛的情操。
陶淵明詠菊雖然只有五處,但卻整合、豐富了菊花的象徵含義,使其得到質的發展。正如劉中文先生所說:「自陶淵明開始,菊被賦予一種新的審美文化意蘊—隱士標格。」首先,陶淵明以玄學觀照菊花,以菊花來寄託人生理想,抒寫人生感悟。菊花的清貞絕俗之性與道家的超越世俗名利之理相契合。陶淵明賦予菊花隱逸的文化內涵,把菊花的文化內質提高到哲學高度。其次,從社會學層面挖掘菊花的人文內涵,以菊花清香與堅貞的品性象徵清高的人格。其三,以悠然採菊表達自我精神與宇宙的冥合,創造一種寧靜高遠、曠達超絕的藝術境界。這三方面構成了菊花以隱逸為核心的文化與審美內涵,為菊花注入了靈魂。南宋楊萬裡《賞菊四首》其三詩云:「菊生不是遇淵明,自是淵明遇菊生。歲晚霜寒心獨苦,淵明元是菊花精。」道出了菊花與陶淵明的密切聯繫。史正志云:「自淵明妙語一出,世皆師承之,可謂殘膏剩馥,沾溉後人多矣。」從此,菊花便以這種「隱士標格」進入了中國古典詩歌的話語系統。
陶淵明採菊的目的有二:一是「菊為制頹齡」的延年希求;二是用以寄託「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的隱逸情懷和「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傑」的獨立人格。
實際上,陶淵明種菊、採菊的用途主要是用來做藥的,是為了服食長壽的。其《時運》詩云:「花葯分列,林竹翳如。」可見,陶淵明不但種花,而且還種藥。既然是「花葯分列」,可知花與藥用處不同。花是用來觀賞的,藥是用來治病的。言「採菊」而不說觀菊、賞菊,可見,菊花當時是種在藥圃中的,而且地點在籬邊。
陶淵明的詩文中有三處明顯提及菊花是用來吃的。其一,《九日閒居》序中說重陽節這天「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可見菊花是用來泡酒喝的,但是又沒有酒,只好「空服九華」了。那麼服菊的目的是什麼呢,作者在詩中已經給出了答案:「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可見服菊是為了長壽。其二,「秋菊有佳色,泡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逯欽立注《陶淵明集》說:「泛,泡。忘憂物,指菊花。」此處亦言以菊花泡酒飲之,而且還指出採菊花的時間是在早晨,要趁菊花上的露水還沒有幹的時候去採。這種做法想來是源於道教以露水為天地之精,服之延年的觀念。王瑤《陶淵明集》注認為:「相傳服菊可以延年,採菊是為了服食。《詩經》上說『如南山之壽』,南山是壽考的象徵。」
其三,「黃花復朱實,服之壽命長」(《讀山海經》)。「朱實」當指茱萸的果實,所謂「茱萸避邪翁,菊花延壽客」。插茱萸、飲茱萸酒也是重陽節的主要內容,所以重陽節也叫茱萸節。陶淵明的詩明白地告訴我們他採菊是用來吃的,目的是為了長壽的。況且,《陶淵明集》中的菊花無一賞字,言「採」而不言賞,可見觀賞不是第一位的目的。
菊花與酒同樣成為陶淵明緩解人生痛苦的寄託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