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先生:歷代帝王或多或少,都有心理變態或心理病態的

2020-12-03 文化旅遊觀察

齊宣王問曰:「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孟子對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則王乎?」曰:「德何如?則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手哉?」曰:「可。」

本來在《孟子》這本書裡,所以把他見梁惠王、梁襄王父子最後的談話,放在最前面,是因為這些談話,是孟子政治哲學的中心思想,所以放在最前面,以顯示其重要性。孟子見齊宣王是在見梁惠王之前的,不過這種孟子年代時間上的爭議,歷來就很分歧不一,各有各的考據理由,也實在很難確定。我們在這裡特別再提醒大家一下。在本章後段再講齊宣王,等於現代小說寫作法中的所謂倒敘法。

齊宣王見了孟子以後,開始就問:在春秋時代齊桓公和晉文公,都曾經先後稱霸於天下,他們是怎樣能夠做到天下的盟主?這其中的道理,你可以說給我聽聽嗎?

孟子的答覆,可並沒有說齊桓公、晉文公稱霸的理由何在,因為他是孔子的孫子子思一系的學生,一生都遵奉孔子的學說,所以他站在自己的學術立場上說話。他說孔子的弟子們,從來沒有說過關於齊桓公、晉文公他們稱霸的事情,因此後世沒有傳下來,我也沒有聽過我的前輩們告訴我這些事,假如你齊宣王一定想要知道如何領導天下的話,又何必一定要了解齊桓公、晉文公稱霸的道理呢?他們沒有什麼了不起,不過稱霸而已,真正想治好國家,名稱普聞於天下,何不談談稱王於天下的王道。

這裡我們知道,孟子是一直強調施行王道的。不過我們讀了「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這幾句話,就囫圇吞棗吃下去,不咀嚼一下,好好作一番理解和體會,那一定會食而不化,成為笑話了。如果真的如此。孔子。三千弟子不談,就以七十二賢人來說,連桓文之事都不知道,豈不太孤陋寡聞,太不淵博了?何況孔子正當春秋時人,一部《春秋》是孔子自己著作的,書裡盡多的是談桓文之事的地方,孔子這些學生,豈有連老師所著的書都不讀的道理?這可成為大笑話!

老實說,這時的孟子是有意逃避,不願意和齊宣王談霸道,只是想對齊宣王說他的王道政治,這也可以看到孟子之所以為孟子,儒家標榜的聖人之所以為聖人,就是那麼方正,不轉一點彎,假如縱橫家者流,一定先順著齊宣王說一番桓文的道理,接著說一番王道的道理,比較一下兩者的利益,最後勸他行王道,而孟子則一聖就聖到底,直言無隱地說了。

齊宣王不像屠戶

於是,齊宣王問孟子,那麼我行德政,講究德行,就可以王天下了嗎?這裡齊宣王只稱德。在古代——秦漢以前,「德」與「道」是兩種不同的概念,所以在那時以前的古書上,這兩個字大多是分開來,到了後世,才把道德兩字合在一起用,而成為「道德」一統的概念了。

這裡齊宣王以修德、行德政為問,而孟子仍沒有作正面的答覆,只是告訴齊宣王,你如果能夠保護老百姓,愛護老百姓,就可稱王,沒有人可以抵抗你的。齊宣王進一步又問,像我這個樣子來說,你孟先生看看,可以做到保護老百姓的仁政嗎?孟子說當然可以。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聞之胡齕曰:『王坐於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王見之,曰:牛何之?對曰:將以釁鐘。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右無罪而就死地。對曰:然則廢釁鐘歟?曰:何可度也?以羊易之。』不識有諸?」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為愛也,臣國知王之不忍也。」王曰:「然。誠有百姓者,齊國加褊小,吾何愛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曰:「王無異於百姓之以王為愛也。以小易大,彼惡知之?王若隱其無罪而就死地,則牛羊何擇焉」王笑曰:「是誠何心哉?我非愛其財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謂我愛也。」曰:「無傷也。是乃仁術也,見牛未見羊也。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

齊宣王聽見孟子說他可以做到保民而王天下,反問孟子說,你怎麼知道我可以?齊宣王也許聽了這句話,相當高興,希望多聽幾句好聽的,或者沒有自信,以為孟子是順口說說的,所以追問一句。但孟子不能不說出一番理由來,而且舉事實為證。

他說,我曾經聽見你一位臣子——胡齕,和我談起,說你齊宣王有一次坐在廟堂上面,有一個人牽了一頭牛經過下面,被你看見了,問他把牛牽到哪裡去。他告訴你是牽去殺了取血塗鍾(古代鑄鐘要用畜牲的血去塗祭)。

你聽了他的報告後,命令把那頭牛放了,你說看到那頭牛發抖的樣子,像一個沒有犯罪而被送去殺頭的人,十分可憐,實在不忍心殺他。於是那個牽牛的人向你請示,是不是新鑄的鐘不必再塗牲血了。當時你又說,這怎麼可以不塗血呢?另外換一隻羊好了。

我所聽到的這件事,不知道是不是真實的。齊宣王說,有這回事啊!孟子就說,憑了你的這種「不忍見其觳觫」的心理,擴充開來,就可以實行王道。雖然你的老百姓們說你小器,捨不得殺那麼大一頭牛去取血塗鍾,才換一隻較小的羊去殺。可是我知道並不是牛較大,羊較小的原因,而是你不忍心。

齊宣王說,你說得對。誠然我的老百姓誤會我是因為那頭牛太大捨不得殺,而換一隻小一點的羊。但是你是知道的,我齊國固然沒有統一天下,不能說大,可也並不是太小的國家,還不至於連一頭牛也吝嗇得不肯殺。實在是因為我看見那頭牛發抖,像一個沒有犯罪的人被牽去殺頭一樣很可憐,心裡不忍,才換了一隻羊的。

孟子接著說,你也不必怪你的老百姓誤會你吝惜一頭牛,是因為牛比較值錢。事實上牛比較大,羊比較小,你用小的羊去換大的牛,價錢上有顯著的差別,他們又怎麼知道你是另有原因呢?話又說回來,假如你是為了看見牛發抖而不忍殺他,於是另外換了羊,可是,羊同樣是一個生命呀,這又怎麼說呢?老百姓又怎能理解呢?

這一說,齊宣王聽了,不禁笑起來:真是!這到底是一種什麼心理啊?不過說真的,我當時絕對不是因為牛大,比較值錢,捨不得殺才換羊的。不過經你這麼一說,就難怪我的老百姓們誤會我是小器了。

接下來,看到了孟子的答話,就知道孟子的高明,因為在當時君主時代,齊宣王不忍殺牛的這一片好心,老百姓不但不領情,反而說他小器,萬一弄得不好,這位國君因此一發怒,又不知道會枉殺幾個人,所以孟子設法緩和齊宣王的情緒,作一疏解。

其次,孟子也為了要齊宣王接受他所提出的意見,施行王道的仁政,所以在這裡,以幽默式的輕鬆的口吻,把話鋒一轉說道,這也是一件小事,老百姓的這種誤會,對你不會有什麼損失或妨害的,這正是你的仁術(注意,孟子只說他是仁術,並沒有說他是仁心。這個「術」字,讀書時不要輕易放過)。因為當時你只看到牛發抖,沒有看到羊流淚。作為一個君子,只願意看到禽獸活生生的樣子,不忍心看到它被殺的慘狀。如果聽到它們被殺的慘叫聲,就不忍吃他的肉了。所以說君子遠離庖廚,就是這個道理呀!也就是和你的羊換牛的心理完全一樣啊!

可是,君子遠庖廚這句話,被後世曲解了。近代的年輕人,當太太要他到廚房裡幫個小忙的時候,他就拿這句話來做擋箭牌。太太請原諒!孟老夫子說的,「君子遠庖廚」,我要做君子,你的先生不能是小人哪!於是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等太太把熱騰騰的菜飯端來。這是笑話。可是後世把古人的名言曲解,並拿來做胡作非為的藉口的事例,實在不少,這且不去說它。

行為心理

在《孟子》這一節裡,涉及到一頭牛的問題。中國古代,凡是談到君主帝王,大多都以龍來作比擬。這次孟子和齊宣王見面,而大談其牛,這是歷史上較為有趣的事。然而這次談話中,討論的是齊宣王不忍殺一頭牛而改殺羊的事情。這件事在後世學者研究孟子思想時,列為重要的問題之一,經常特別予以討論的。

從這件事上,我們至少可以發現兩個學說問題:第一是仁愛心理的心理行為問題;第二是領導人行仁政的方法問題,亦即古代帝王,以及現代民主國家、政治領導人行仁政的方法問題。

先說心理行為問題。針對孟子對齊宣王的這段談話而言,當時齊宣王看出了一頭牛被殺前發抖,而不忍宰殺的時候,告訴他,這就是人類仁慈心理的根本。

這種仁慈心理,在平時看起來,似乎人人都具有,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假如真正研究心理學,不論政治心理學,或者宗教心理學,齊宣王這個以羊易牛的故事,可以用一句後世人人引用,大家都知道的俗語——「婦人之仁」來形容。

因為女人容易掉眼淚,只要一點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就難過掉淚。我認為,古人說「婦人之仁」這句話的意思,是要人們的慈悲,不要走小路線,要發大慈悲,具大仁大愛,所以才用婦人之仁——看見一滴血就尖聲驚叫的「仁」來作反面的襯託。實際上婦人之仁,也正是真正慈悲的表露。正如齊宣王看見一頭牛發抖不忍宰殺,擴而充之,就是大慈大悲,大仁大愛。只可惜沒有擴而充之而已

一般的婦人之仁,如果擴而充之,就是仁之愛,那就非常偉大了。且看不同宗教中的幾位代表人物,就可知母性仁愛的偉大。佛教裡最受歡迎的是觀世音菩薩,雖然在佛經的原始記載上,他是一位男性,但是他卻常以女身出現,而後世人們也都喜歡膜拜他以女性姿態出現的化身。代代相傳,如今他已成為母性慈愛的象徵。

天主教的聖母瑪麗亞,是偉大母愛的表徵。至於道教標榜的則有瑤池聖母。儘管人類不少宗教的教規、教條、教義,都是重男輕女,但最後還是推崇女性的偉大。看來蠻有意思的。

談心理行為的修養,齊宣王看到牛發抖,不忍心宰殺。我們在路上看到,一條狗、一隻貓被打死或被車碾死,圍上一堆人,欣賞名畫似地觀看,甚至有的還拍手。如果一定說這些人是壞人,那也未必。他們在另外某些事上,卻又很仁慈。人的心理經常在變化,很難從某一件事上就遽然斷定他是仁慈或者不仁慈。

有的人有其習慣,也許他會殺豬,不喜歡殺牛

。譬如印度教徒,絕對不殺牛,但卻殺豬;伊斯蘭教徒則不吃豬肉,但他們殺牛殺羊,吃牛羊肉。

對牛談心

中國歷史上關於牛的故事也蠻多的,五代時的另一位才子皇帝——前蜀的後主王衍,他的醉詞:「者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那邊走,者邊走,莫厭金杯酒。」是勝炙人口的名句。

他愛好文學也喜歡看戲,自己還會唱戲,常有一些伶人在他身邊玩樂。南唐中主——李憬也有此同好,有一次他正玩得高興,見原野上一頭牛,悠閒地吃著草,畫面很美,他順口就稱讚那頭牛很肥。晚唐以後的伶人——現在叫作明星的,有一些真是了不起的。這時他身邊有一位伶人李家明,聽見他稱讚這頭牛以後,就立刻作了一首詠牛的詩:「曾遭寧戚鞭敲角,又被田單火燎身;閒向斜陽嚼枯草,近來問喘更無人。」

四句中,三句說到牛的典故,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秦國的名相寧戚,在他未發跡以前,曾經替人放過牛,也許在他牧牛的生活當中,磨練了自己,也許在牛的身上得到過什麼啟示,而結果成為名臣。反過來說,牛對寧威是曾經有所貢獻的。

次句田單的故事,用火牛陣,一舉而復國,牛的功勞可大得很。第三句指眼前的這條牛,可就可憐了,在日落黃昏的斜陽下吃草,吃的卻還是枯草,連嫩草都沒得吃。

最後一句就厲害了,「近來問喘更無人」,這是漢代名宰相丙吉在路上,遇到殺人事件,他理也不理,後來看見一頭牛在路邊喘氣,他立即停下來,問這頭牛為什麼喘氣。後來有人問他,為什麼關心牛命,而不關心人命。

丙吉說,路上殺人,自有地方官吏去管,不必我去過問,而牛異常的喘氣,就可能是發生了牛瘟,或者是其他有關民生疾苦的問題,地方官吏不大會注意,我當然就必須問個清楚。由於他細察垂詢牛喘的事,於是名聲流傳,而稱他為好宰相。

李家明的這首詩,等於是說當時的南唐,可惜沒有像丙吉這樣的賢相。這是李家明對李憬的一種諷諫,另一面看,也就是李中主身邊的這位伶人,很大膽地把當朝在位的大臣都罵了。他想促使這個風流才子型的皇帝,收收心,好好當政。

我有一天吃西餐,當牛排端上來的時候,曾經想到上面這首詩,因此也作了一首詩,題名《吃牛排有感》。說來供大家一笑:「曾馱紫氣函關去,又逐斜陽芳草回。掛角詩書成底事,粹身碎骨有誰哀。」老子出函谷關,沒有交通工具,只有坐在牛的背上。又隋唐之間的李密,早年時,家貧好讀,曾騎在牛背上讀書。他每次出門,便把書本掛在牛角上,這就是後世掛角讀書的典故。這一天,當我看到大家吃牛排時,油然生起了對牛的感激之心。

現在全世界的人,都在風行保護動物的運動,成立動物保護會,利用電影、書刊,以及各種傳播工具,廣為宣傳提倡,可沒見人成立一個敬牛會。為什麼要敬牛?現在全世界的人,都在吃牛肉,喝牛奶,穿牛皮等等。可是除了印度尊牛為聖牛,尊得太過份之外,全人類就沒有人感謝牛所給予的恩惠。看來似乎是可以替牛掉一滴同情之淚。

同時想到,曾經有一位老兄講過一則頗有深意的笑話。他說世界上愛好吃牛肉,戴尖頂高帽的民族,都是喜歡徵服別人的。反之,不吃牛肉,戴平頂帽的或圓頂帽的民族則比較愛好和平。他說,你如果不信,就去研究一廠世界歷史看看。這話雖幽默,確也有些道理,不過有一個很大的例外,戴平帽的日本人,曾經對我們發動了這麼一次重大的侵略戰爭。

另外,在好的一面,如佛教或其他宗教、學說,他們談修養時,也常常談到牛。四川峨嵋山上,有一座佛教的寺廟,命名為牛心寺。我問廟裡的和尚,這寺名的來歷,他說是因為這座廟前面的溪水中,有一塊大石,被稱為牛心石,所以這座廟宇,就據以命名為牛心寺。實際上並非如此,因為佛教中常常談到牛,如禪宗的大師們,就好幾位都是談牛說法的。

因為佛學中本來就有拿牛來比喻心性的故事,所以唐代著名的禪宗大師百丈和尚,有一次答覆他的弟子長慶禪師時,便用牛作比喻。長慶問他:「學人慾求識佛,何者即是?」百丈說,你這一問,「大似騎牛覓牛」。長應又問,那麼,假如「識得後如何?」百丈說:「如人騎牛至家。」長慶又問:「未審始終如何保住?」百丈說:「如牧牛人,執杖視之,不會犯人苗稼。」因此長慶便悟到了此心即佛的要旨,再也不向外面去亂找什麼佛法了。後來長慶禪師教化別人,也常用牛的故事作譬喻。

因此,在宋元以後,禪宗裡出了一位普明和尚,把心性的修養,比如牧牛,從一頭野牛修到物我雙忘,分作了十個步驟。第一是「未牧」,好比恣意咆哮、隨意踐踏禾苗的野牛。

第二是「初調」,已經穿上了鼻子隨著人意牽著走。第三是「受制」,不再亂走,牛繩子可以放鬆一點。「回首」是第四,癲狂的的心境比較柔順了,但是還要牽著鼻子走。「馴伏」第五,可以自然收放,不必牽了。「無礙」第六,可以安穩不動,不必讓人費心。「任運」第七,牧童可以睡大覺了。「相忘」第八,牧人和牛兩無心。「獨照」第九,到了無牛的境界,人的一切妄心已除。最後「雙泯」,則人也不見,牛——心也不見。

還有最妙的比喻,無過於著名小說《西遊記》的牛魔王。大家都知道,《西遊記》是闡述修道的一部小說,其中的孫悟空,是表徵努力改過,有意向善的人心。而牛魔王,是孫悟空的拜把兄弟,代表了到處亂跑,不易馴伏的狂野之心。因為牛魔王厲害,又是天將,所以孫悟空遇到他也沒有辦法。

牛魔王固然厲害,更厲害的是牛魔王的太太鐵扇公主。她厲害的是嘴巴裡一樣法寶,在牙縫裡藏有一把芭蕉扇,這把扇子就是她的法寶。拿出來放大的時候,上可以遮天,下可以蓋地。這還不算,更厲害的是,她用這把扇子,正面一扇,天下就清涼起來,反面一扇,全世界就著起火來。所以牛魔王兩夫婦如果一合作,孫悟空就趕快逃,深怕一身猴毛都給燒掉。

《西遊記》裡這類故事,也就是心理行為的分析,可惜孟子當時,《西遊記》這部小說還沒有寫出來,否則的話,他如果看了《西遊記》,對齊宣王說牛的故事,要說得更有趣。一笑。

政治領導者的病態心理

當我幼年讀書的時候,讀到這一段,覺得一位聖人和一位皇帝談話,不談天下國家大事,卻談拿小羊換大牛的事,似乎孟老夫子未免小題大作。可是經過幾十年的人生經歷,讀書、作人,累積起來,才知道凡是人,都離不開這種心理行為的範圍

不但是齊宣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在心理行為上,即使一個最壞的人,都有善意,但並不一定表達在同一件事情上。有時候在另一些事上,這種善意會自然地流露出來。俗話常說,虎毒不食子,動物如此,人類亦然。只是一般人,因為現實生活的物質的需要,而產生了欲望,經常把一點善念蒙蔽了,遮蓋起來了。而最嚴重的,是剛才說到的,《西遊記》中的牛魔王,也就是人的脾氣,我們常常稱之為牛脾氣,人的脾氣一來,理智往往不能戰勝情緒。

所以凡是宗教信仰、宗教哲學,乃至孔孟學說,都是教人在理性上、理智上,就這一點善意,擴而充之,轉換了現實的、物質的欲望和氣質,使內在的心情修養,超然而達到聖境。所以孟子及時把握住齊宣王的這一點「不忍其觳觫」而舍牛的善念,就是基於這種心理行為的道理。

如《呂氏春秋》說:「有道之士,以近知遠,以今知古,以所見知所不見。故審堂下之陰,而知日月之行。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一臠之肉,而知一鑊之味。」這也就說明,在心理行為學上,孟子看齊宣王以羊易牛這件事,就知道齊宣王有善念,有仁慈之心。仁政要從仁心做起,也就是擴大那點善念。

公孫文子說的:「心者,眾智之要,物皆求於心。」可以說是更強調了心理影響對於人類行為的重要。至於佛家,更是主張唯心了。但這裡只講孟子,且不必多牽涉到其他方面的思想,只討論到齊宣王的善念與心理行為的問題。

其次關於領導人的心理行為問題,我們站在心理哲學立場(我今天提出「心理哲學」這一名詞,也許有些人要反對、批評或指責。但事實上任何一種專門學說剛剛提出來的時候,一定會遭遇到這樣的反應,然後大家慢慢了解,而接受。如果有時間到學校裡開這麼一門課,必能建立起「心理哲學」這一學說的完整體系。)來看歷代帝王,有很多人,或多或少,都有心理變態,或心理病態的。

如明代的開國皇帝、明太祖朱元璋,到了晚年的好殺,就是心理病態的一種。至於其他皇帝所表現的,也往往有醫學上所稱「心理變態」或病態的症狀,只是各有不同而已。有的好殺,有的好色,有的好貨等等,但都屬於心理變態或病態的症狀是沒錯的。如果遇到這樣的皇帝,那就很不幸了,往往會弄得民不聊生,甚至於喪身失國。

歷史上這一類的例子很多,所以幾千年來,我國固有文化講究心勝修養,講究內聖外王之道,尤其對於君臨天下的政治領導人要求更嚴,這是很有道理的。這裡孟子把握機會,對齊宣王的談話,要他擴大以羊易牛的那一點仁心善念,保民治國,這就是對齊宣王講領導人的心理行為學,不過那時候還沒有成為一項專門學問,沒有這個名詞而已。

不但是古代需要重視領導人的領導心理行為,就是現代,更要重視這門學問。放眼今日世界,有許多國家的領導人,像現在烏幹達的阿明,假如他有勇氣到心理醫師那裡去就診,那麼診斷書上的記載,可能相當嚴重。至於拿破崙、希特勒、墨索裡尼等,世人已經公認了他們心理不健全。至於尼克森、卡特將來如何,尚難定論。我們不再討論它了。

現代的暫且不說,再回過頭來看我國古代,還是以前面剛說的那位五代蜀主王衍為例。這位「只是尋花柳」、「莫厭金杯酒」的才子皇帝,經常喜歡奇裝異服,把一方小布巾,在頭上裹成一個圓錐形,頂上尖尖的。

這位風流皇帝帶了許多宮妓,穿起女道士的衣服來,頭髮上簪著蓮花帽子,臉上用胭脂塗得紅紅的,號稱這種裝扮為「醉妝」,在後宮飲宴無度。這時候,他的心理和隋煬帝當年開好運河以後,南遊到江南揚洲時的情形一樣。當時隋煬帝照著鏡子,拍拍自己的頸子,自言自語地說:「好頭顱,誰能砍得!」這時候,他明知道自己的這種做法不會有好結果,所以才有這種感慨。他既然明知道自己這樣做沒有好結果,又依然故我地這樣做,這就是心理病態了。這不是政治的病態,而是他本人的心理有了病態。

王衍當時,也有隋煬帝一樣的心理病態,明明知道這樣的生活是不對的,卻一直頹唐下去。所以在和那些宮妓們一起飲酒作樂時,自己也唱起名詩人韓瓊的《柳枝詞》來:「梁苑隋堤事已空,萬條猶舞舊春風。何須思想千年事,誰見楊花入漢宮。」他能唱出這首《柳枝詞》來,從另一面看,也可以說和隋煬帝一樣,是相當聰明的人。他能夠看到自己的錯誤,知道未來的惡果,奈何卻不肯,或許不願改過來。

在王衍唱過了這首韓琮的《柳枝詞》後,有一個學問很好的內侍來光博,正在旁邊,吟出胡曾一首有關吳越之戰的詩:「吳王恃霸棄雄才,貪向姑蘇醉綠酷。不覺錢塘江上月,一宵波迭越兵來。」詠嘆吳王夫差,當年自恃已稱霸天下,把伍員這些英雄豪傑之士,都棄而不用,甚至殺害,一天到晚在姑蘇臺上和西施飲酒作樂,遭到迅速的敗亡。

這也是宋光傅的一番勸諫,王衍聽了以後,大發脾氣而撤除了這次宴會,這不是王衍的心理病態麼?他如此的飲宴無度,難得有自知之明,唱出韓瓊的《柳枝詞》來。宋光博看到他靈明一現,立刻把握這進諫機會,希望能夠挽救這位皇帝,挽救前蜀的江山。不料王衍又復歸昏昧,發起脾氣來,在一席酒之間,這幾層情緒的變化,喜怒的起伏,豈不是心理的變態、病態?

歷史上這一類的故事可多了,研究起來,又可立一個專題,寫好一部書來討論。年輕人不要以為無書可讀,世上的書實在是沒有讀完的時候,只要抓到一個問題,就夠你去鑽研半輩子了。在這裡,不另作發揮。還是回到《孟子》的原文上來。

孟子的行為心理學

王說曰:「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謂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於王者,何也?」

孟子從以羊易牛這件事情,指出齊宣王是一位有仁術的君主。齊宣王聽了非常高興,就對孟子說:好極了,《詩經》上說的,別人有什麼心事,我都可以揣摩測度出來。這句話,就好像是為你孟老夫子說的。我當時以羊換牛,哪裡是為了價錢的問題,只是一點慈悲的心理而已。當時我看見那條牛發抖的樣子,沒有做什麼考慮,就那樣做了,叫人不要殺牛,另外換一隻羊。後來我自己想想,為什麼會這樣做呢?怎麼會有這個心理?是什麼理由使我這樣做?我自己也想不出一個道理來,你現在這樣一講,把我當時做這件事的心理狀況,以及道理一說出來,的確就是如此,和我當時的心境完全一樣。回想起來,現在好像都還有那種感受。不過,你說憑著我的這種心理,就能實行王道而名聞天下,這又是什麼道理呢?

齊宣王不知道自己當時以羊換牛的心理,大概是當時還設有的心理學這門學問。如果他生在現代,讀過心理學,就不待孟子指明,而自己瞭然了。不過,也不盡然,有些心理醫生或學心理學的,自己也正好有心理病。接著,孟子就告訴他:「是心足以王矣」,也正是對他講的政治領導心理學,我們看孟子怎麼答覆他:

曰:「有復於王者曰:『吾力足以舉百鈞,而不足以舉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則王許之乎?」

曰:「否。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歟?然則一羽之不舉,為不用力焉;輿薪之不見,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見保,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為也;非不能也。」

齊宣王問到了這裡,孟子便引比喻來以問為答。他說:假使有一個人告訴你,到底他有多大力量的時候。他說,他兩隻手的力氣,可以舉起一百鉤來。可是要他去撿起一根羽毛來,他卻沒有辦法。至於他的眼力,可以把秋天鳥類換毛時,身上剛長出來的茸毛末梢,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有一整車的木柴,他卻看不見。像這樣的話,你齊宣王會相信他嗎?

齊宣王說:不!當然不相信,世界上哪有這種事,哪有這樣的人呢?孟子當然知道齊宣王也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不合邏輯的,但是他要齊宣王親口否定了這種不合邏輯的假定,才好繼續作深一層的進言。

所以齊宣王一否定了比喻的可能性,他就立刻說:

好了,既然能舉百鈞的人不可能拿不動羽毛,能察秋毫的人不可能看不見一車子木柴,那麼現在事實上,你齊宣王能以羊易牛,恩惠普及於禽獸,而你的功業成果,老百姓卻分享不到,得不到好處。我們知道,舉得起百鈞的人說拿不起一根羽毛,那是不他肯用力。至於眼力可以看見秋毫末端的人說他看不見整車木柴,是因為他不肯用眼力。而你齊宣王,對於一頭牛都能夠發慈悲,下命令不宰殺;可是你的百姓們卻沒有過著安和樂利的生活,你還沒有好好保養,保護他們,那是因為你沒有顧念到他們。所以沒有去實行王道政治,而不是你沒有推行王道的能力。

曰:「不為者與不能者之形,何以異?」曰:「挾泰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挾泰山以超北海之類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類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於掌。詩云:『別於寡妻,至於兄弟,以御於家邦。』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物皆然,心為甚。王請度之!抑王興甲兵,危士臣,構怨於諸侯,然後快於心與?」

孟子一說齊宣王有走王道路線的能力,而沒有去實行王道,於是激起了齊宣王的反問,孟子便在「不為」與「不能」的問題上,作更進一步的說明。這一說明,又是邏輯上的一個問題。

於是齊宣王反問說,你所說的「不為」和「不能」這兩種情況,又有什麼樣的差異呢?什麼樣具體的情形是「不為」?什麼樣的具體事實是「不能」呢?

乍看起來,齊宣王連不為和不能都分辨不出來,這位國君似乎是太差勁,太幼稚了。我們不可以用這樣的觀念去讀這句話,否則的話,差勁、幼稚的該是我們了。首先要了解,當時的齊國,在各國中是相當富強的國家之一,正如現代的美國一樣。在戰國時代,凡是有學之士都到齊國去,不但孟子、鄒衍這些人到了齊國,就是後來的荀子也去了齊國,住在齊國。所以讀古書要深思,要經史合參,每句每字都不輕易放過,不要像現代有些青年讀書,膚淺地去做表面的文字解釋。

齊宣王當時心目中是認為,我齊國如此富強,要做的都做了,而你還說我沒有做。那麼到底要怎樣才算做了?我們經過一番深思,了解了齊國當時的背景,就知道齊宣王這句話,問得相當有深度,也頗有涵養,因為他不好意思和孟子作正面的辯論,於是對孟子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來,是很有道理的。

權能問題

孟子答覆他,假如叫一個人,把泰山挾在腋下,跳過北海,這人說,這種事情我辦不到。正如現在我們叫世界拳王阿里,挾起日本的富士山來,跳過太平洋,落到美國西海岸去,阿里說,我辦不到。

這是不能,是能力不夠,不是不願意去做。假如叫一個人去為一位老年人,折一根樹枝,而這個人說,我沒有辦法,折不下來。那麼,這個人是不肯做,而不是他沒有能力。

孟子引用這種譬喻,粗看起來,很像一個童話故事,沒有什麼了不起。其實,內涵很深。一個普通人,當然不能「挾泰山以超北海」。但是如果領導,集中一國人,或天下人的力量,那就另當別論了。再進一步來說,一個普通人,對於舉手之間,折下一根樹枝,這件小事當然可以做到,但他不肯做,這又是一個問題了。這正是孟子暗示齊宣王,你有此權能,不是做得到做不到的問題,只是你肯做不肯做而已。因此,答覆廠齊宣王這個問題以後,馬上直截了當指到事實上來。於是他緊接著說,如果你齊宣王能走王道的路子,肯施行王道的政治,以你現有的國力和所處的政治環境而言,並不像挾泰山以超北海那麼困難,並不是沒有推行王道政治的能力,就像不願為長者折枝一樣,是你不肯去實行,而不是沒有實行的能力。

孟子又不待齊宣王插嘴,繼續向齊宣王推銷他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的最高理想,以大同世界為目標的王道與仁政。他說,假使你齊宣王施行仁政,從你本身做起,然後推行到全國的老百姓。先敬重每個人自己的父母長輩,然後推而廣之,同樣地敬重別人的父母長輩,每個人都愛恤自己的子弟,然後把愛恤自己子弟的心,推廣開來,擴而充之,同樣地去愛別人的子弟,等到你做到了這種程度,那麼天下就可以運籌在你的手掌上了。

正如《詩經·大雅·思齊篇》上所說的,先做一個榜樣出來給自己的太太看,使她也做到這樣,然後再推廣到你的兄弟身上,再擴大來教化整個的家族,乃至於治理一個國家。這幾句話的意思就是教我們推己及人,把這種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仁心,擴而充之。如果能擴大仁心,推恩出去,保護四海的百姓,就能夠保有天下。否則的話,只顧自己的權位、利益,刻薄寡恩,那麼到頭來,會連自己的妻子兒女也保不住了。

在歷史上,有不少刻薄寡恩的政治領導人,都不得善終。所以古代的人,如堯、舜、禹、湯、文王、武王、周公、孔子,乃至於齊桓公、晉文公這些人,他們在思想上、功業上,所以能夠大大地超越別人,使他人望塵莫及,並沒有什麼其他特別的本領,他們不過善於推廣他們的仁心,也就是孔子所說的那種推己及人的恕道。譬如你想吃好的,穿好的,也讓別人吃好的,穿好的。從心理建設、建立恕道開始,行仁政就是這樣去做的。

可是現在你齊宣王,對於一頭牛,看見它發抖,就那麼慈悲,不忍心殺了它。而你對你的老百姓,卻沒有像對這頭牛這樣的有愛心,你的恩惠並沒有用到老百姓的身上,他們並沒有獲得你給他們的什麼利益呀!那麼,這是什麼原因呢?為什麼給禽獸恩惠,唯獨不給老百姓恩惠呢?這就是孟子從心理行為上,對齊宣王的一個分析了。

接著孟子又舉出一項物理性的事例,說出一個邏輯。他說,譬如一件東西,用秤稱過,才知道它的輕重,用尺量過,才知道它的長短。世間萬物,也都是這個樣子,要經過某些標準的衡量,才知道究竟。而一個人的心理,更應該如此,經常反省衡量,才能認識自己,改善自己。

我們要注意孟子的這句話,人的心理行為,應該經常自我檢討,這就是《論語》上曾於說的「吾日三省吾身」。我們如果不及時反省。就會犯錯誤,而心理反省對道德修養的重要,就和秤與尺在權衡上所佔的分量一樣重要,所以,檢討了自己的行為,多加反省,就可知道自己是不是合乎道德的標準。如不反省,就無法知道自己的思想、心理,有哪些地方需要改過,有哪些地方需要發揚光大。正如齊宣王放了那頭牛,而不知其所以然是一樣的。在佛家的唯識學裡,這種反省功夫,也只能叫做「比量」,還不是佛學心理的最高境界。其實嚴格地說,「比量」也就是「非量」,這是對形而上的本體而言。至於形而下的起用來說,就不能不用「比量」了。

孟子舉出心理上的衡量,更重於物質的衡量,並請齊宣王仔細省察他自己的心理之後,進一步向齊宣王追問,難道你是要興甲舉兵,發動戰爭,使自己國家的官員百姓,受到戰亂的威脅,同時在國際上,造成緊張的敵對情勢,你才覺得痛快嗎?換句話說,殺一頭牛,你心裡就不忍,便發慈悲。難道去發動兇惡的戰爭,你心裡反而感到痛快嗎?

世上無如人慾險

王曰:「否。吾何快於是!將以求吾所大欲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聞歟?」王笑而不言。曰:「為肥甘不足於口歟?輕暖不足於林歟?抑為採色不足視於目歟?聲音不足聽於耳歟?便嬖不足使今於前歟?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豈為是哉?」曰:「否!吾不為是也。」曰:「然則王之所大欲可知已。俗闢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託四夷也。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猶緣木而求魚也。」王曰:「若是其甚歟?」曰:「殆有甚焉!緣木求魚,雖不得魚,無後災。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盡心力而為之,後必有災。」

孟子問齊宣王,是不是要發動戰爭,才覺得痛快。齊宣王說,不是的,我哪裡是想發動戰爭來求得自己的快意呢!不過,我有一個大的願望,希望能夠實現。齊宣王沒有直接說出他的這個理想是什麼。於是孟子便問他,你這個願望是一個什麼樣的大願望,可以說來聽聽嗎?

齊宣王對於這個問題,只是笑一笑,並沒有答覆。在他這一個笑容裡,也許有故作神秘的味道,也許表現了「你猜猜看」的反問眼神;也許根本就懶得對這位孟老夫子說;我們沒在場,就不得而知了。假如把這一段故事,用現代的戲劇表現出來,那麼舞臺上齊宣王的面部表情、眼神、笑聲,或是無聲的笑,或者打個哈哈搖一搖頭就不說下去了。該如何去表達齊宣王這時的心理狀態和情緒,那就要導演去揣摩,去指導了。

總之,齊宣王沒有說話,沒有直接把他的大願望說出來,孟子對他沒有辦法,也只好故作猜啞謎狀了。於是就說,難道說你是為了吃的方面不能滿足,想吃得更好?或者是為了身上所穿的衣料不理想,不夠柔軟,不夠暖和,又不夠輕巧?或者是要有好看的,或者是要好聽的呢?以現代的視聽享受來說,別人有錄放影設備,而你還只是一架彩色電視機放在客廳裡,或者你只有一部鑽石唱針的留聲機,而希望有八聲道、立體聲,收、錄、放三用的聲響設備嗎?拿古文和現代語一對照,就看出今古文章的寫法不同。古文精簡幾個字,涵蓋的意義很廣,現代只講電視、錄音機兩種視聽上的享受,就要說上一大堆了。這是順便說一下文學方面古今不同之處,其餘的還是由大家自己去體會它的文學價值。現在且回到原文吧!

孟子講述了物質聲色上的享受,又繼續轉到人事上來。他說,假如你不缺乏這些物慾上的享受,那麼難道是在你身邊那些服侍你的臣僕,以及你所寵信喜愛的男女官人,不夠稱心嗎?事實上,現有的大小臣僕,男女宮人,已經是夠你使喚,可以把你服侍得舒舒服服,難道你還不滿意嗎?

齊宣王說,不!這些倒不是我所要追求的。

到了這個時候,孟子便直截了當說出齊宣王的心思來了。實際上,在我們現在看來,孟子應該早就知道了齊宣王的大欲是什麼。也許一開頭說穿了,雙方都難為情,齊宣王還可能會加以否認。所以先說一些聲色貨利等瑣碎的事,把齊宣王套住,讓他先否定了這些以後,才真正地放矢,直中紅心,說到他內心深處。因此這時候便說,既然這些都不是你的大欲,那麼除此之外,你的大欲,說來也就可以想像得到了。

那就是希望擴張領土(在戰國當時來說,擴張領土,自然就是掠奪別家諸侯的土地,劃入自己的版圖的侵略行為,孟子不便當面指他侵略,只有含蓄地說擴張,因此用這個「闢」字,不用「奪」字)。增強國力,讓目前國際間的最強盛的秦國和楚國,都向你低頭,向你朝拜進貢,那麼你站在霸主的立場,以中國之主的地位,去撫順四夷(東方的夷族,西方的戎族,南方的蠻族,和北方的狄族),要這些沒有文化或文化落後的民族,都來歸順你。換句話說,你的大欲是要成為全中國的領導者。但是,以你現在這樣的做法,而希望能夠實現你這樣的理想,滿足你這樣的欲望,就好比是爬到樹上去抓魚,永遠也達不到願望的。

關於齊宣王說到的大欲,在後面他還會很坦誠、很直率地說到他個人還有好勇、好貨、好色等私慾,而有別於這裡所說君臨中國的大欲。孟子在前面所說的那些衣食聲色等方面的享受,也只是小欲而已。其實,這裡所說的大欲和小欲,只是比較的說法。

就人類的欲望而言,在《禮記》中記載孔子的話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這是每一個人,上自帝王,下至百姓,人人共有的大欲。但是我們要知道,人的欲望是沒有止境的,一個人到了某種地位,某種環境,某一時間,某一空間,他的欲望是會變的,不斷地增加累進。尤其作了君侯的人,除了飲食男女基本的欲望以外,他的大欲就是君臨天下,要權勢,要更大更大的權勢。

普通的人,滿足了飲食男女,就是求功名富貴,拿現代的話說,是發展事業,事業成功了,要權力,可以支配別人;有了權力,又希望君臨天下;君臨天下以後,還是不能滿足;那麼,希望長生不老,永遠活下去,永遠掌握著這個權力,所以秦始皇派人到蓬萊三山去求長生不老之藥,當然是求不到,但求不到還是要求,希望在家天下的支配慾上延伸,把這份已得的權力,傳給自己的萬世於孫,永遠掌握下去。

在明、清之間,有一本閒書名叫《解人頤》,這個書名就說明了,只是使人破顏一笑,鬆弛板起的面孔,咧開嘴來笑一笑的意思。這本書裡許多記載,的確有令人發出會心微笑之處。不過它也是像《聊齋志異》一樣,大多以狐鬼的故事來諷世。它所搜羅的許多可笑的文字中,笑裡或有血,或有淚,蘊含了許多做人處世的道理,啟發人們的良知,在過去的時代,的確是深具教育意義的一本閒書。

這本《解人頤》中,有一篇很有哲學意味、描述人類欲望無止境的白話詩:

終日奔波只為飢,方才一飽便思衣。衣食兩般皆具足,又想嬌容美貌妻。娶得美妻生下子,恨無田地少根基。買到田園多廣闊,出入無船少馬騎。槽頭扣了騾和馬,嘆無官職被人欺。縣丞主薄還嫌小,又要朝中掛紫衣。

(作了皇帝求仙術,更想登天跨鶴飛。)

若要世人心裡足,除是南柯一夢西。

這其中「作了皇帝求仙術,更想登天跨鶴飛」兩句是我隨便湊上去的。這位作者寫這篇白話詩的時候,正是君主專政的時代,當然不敢連皇帝也寫進去。而在歷史的事實上,像秦始皇、漢武帝一樣,作了皇帝又想長生不老的例子也不少。所以齊宣王雖然已為一國之主,但還想君臨天下,那也是很自然的趨勢。

這篇七言韻文的白話詩,可說道盡了人類欲望無窮,慾壑難填的心理狀態。本來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連吃飯都成問題,一天到晚,勞勞碌碌,也許是貧戶登記,掃街掏溝的。好不容易,賺的錢吃飽了,就覺得身上穿的毛線衣,已經穿了三五年,下水洗過很多次,不夠暖和,去見朋友時,也不體面,於是在衣服上講究起來了。

等到衣食兩個問題都已解決,那么正如諺語所說,飽暖思淫慾,想娶一個漂亮的小姐作太太。後來,太太也娶了,孩子也生了,一家數口,融融樂樂,過得蠻好的,可是還不能滿足。

念頭一轉,家無恆產哪!總得買幢房子,弄點田地什麼長久的生產之道,打下經濟基礎,讓下半輩子生活安閒,子孫也不愁吃穿。這些都齊全了,還想買汽車,坐在八個汽缸的全自動別克名牌汽車裡,又想到警察昨天開了一張違規的紅單子,稅務員的面孔不大好看,而朋友張三做了官,比較吃得開,還是弄個一官半職在身,才不吃虧受氣,於是競選去,或者走門路,搞個官來做。

官也當上了,可是這縣政府的科長、秘書,能指揮的人太少,來指揮自己的人多,還是不過癮,應該想辦法當大官去。又這樣往上爬,結果當了皇帝還是有欲望,又希望成仙上天,長生不老,所以這位作者最後兩句結論是,人類這永無止境的欲望,除非到死方休。其實人的欲望,是死也不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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