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畫在講述故事的時候,於時間、空間上享有極大的自由,它的威力即在於此。
在父親節的今天,讓我想起第90屆奧斯卡頒獎典禮上,被提名最佳動畫短片的《負空間》,雖然惜敗《親愛的籃球》,但無論是從感情基調的奠定手法,場景營造的意境,還是轉場帶來的隱喻,它都將「父與子」之間的傳承、遺憾表達得淋漓盡致,是不可錯過的「最佳短片」。
《負空間》是由將Ron Koertge的同名散文改編的,全片5分鐘,卻在全球160個電影節上斬獲了55項大獎。它採用了古老的定格動畫的展示形式,由黏土偶,木偶或混合材料的角色來演出,是獨立動畫工作室Tiny Inventions最擅長的製作方式,花了兩年多的時間,一共做了14個木偶,4隻小木偶,超過1000個道具。
這種結合了手工藝術和數字動畫技術的方式敘事節奏更緩慢,飽含東方含蓄而克制的情感。
定格下的現在與過去
「每對父子都有自己獨特的情感交流方式,有的通過打籃球或談論汽車,而我們,通過收拾行李。」
短片的開頭,男主娓娓道來父親教自己收拾行李的秘訣,從數量抉擇,到摺疊技巧,再到擺放關竅,利用每一寸空間絕不浪費。旁白略帶低沉的聲音,讓人仿佛感受到了父親在側的指導。
將行李放進車廂後,男主一邊開車一邊回想和父親一起整理行李的時光,場景發生了變化:孩子捲起襪子,然後被父親拎起來放進了空空的行李箱裡,這時候的箱底變成了「沙灘」,一件件衣服組成的海浪漫過來,把他捲入了海底,褲子變的海藻、腰帶變的海鰻和襪子做的魚群在他的身邊遊蕩……直到從襯衫縫裡浮出來,小小的人兒被鎖在了箱子裡——爸爸又要外出了,孩子的心也跟著走了。
一個吸引人的故事是一部動畫片的基礎,但定格動畫由於製作繁瑣的特點,往往不適合情節複雜的鴻篇巨著,為了能夠抓住觀眾的注意力,《負空間》從一開始就採用了第一視角的敘事口吻,讓人更容易代入其中。加上從冷色調的現在,到暖色調的回憶這一色彩轉變,回憶滿滿湧現,引起共鳴:父母是潮水,當他們在這世上退去後,回憶讓我們的孤獨像巖石一樣露出來。
從男孩12歲開始,在父親忙不過來的時候他就會幫忙收拾行李,因為媽媽掌握不了技巧。等父親到達出差目的地的,打開行李,然後發一句「完美」的讚揚給男孩,這對他來說意義重大。
這是非常私人化的一段感情處理,無論你的父親有沒有教過你整理行李箱,每個男孩和父親之間都有一個默契點。沒有哪一個人真正了解自己的父親,但是,我們大家都有某種推測或某種信任。
場景回到現在,男主正在參加父親的葬禮,他擁抱安慰自己的母親,妥當地與每一位到場賓客握手。但趁著空檔,他轉身走進內室,看著躺在棺木裡的父親卻感慨道:看看那些被浪費的空間。
教會兒子不要浪費空間的父親,在死後卻留下了大片的空間。什麼是你在意的、缺失的、忽略的,都在失去後才能體會到。生活在空間裡的人,永遠抵不過時間的流逝,父親躺在棺柩中空出來的那些空間,何嘗不是更是我與父親缺失的陪伴呢?
轉場下的情感玄機
《負空間》最令人驚豔的,是在轉場技巧上的處理。
長大後的男主沿著父親的動作收拾完行李,然後開車出門。當車子駛進隧道裡,明暗之間,又陷入了回憶裡,馬路變成了行李箱上的拉鏈,被小車子慢慢拉開,兒時的場景出現了。變回小孩的男主在瑣碎的衣物裡特別渺小,還沒有一隻襪子大,旁白說「我會捲起襪子,然後他假裝把我放進箱子裡,我們就笑了。」
在這段回憶裡,被放進箱子的兒時男主看到手錶擬化的螃蟹爬了出來,一波波服飾「潮」層層湧來,把他壓在底下,場景變化到了海裡。父親不常在家,所以他的一切對男孩來說都是新奇的,皮帶、襪子、內褲、長褲、襯衫,統統是深不可測的海底生物,是另一個可望不可及的世界。
緊接著孩子浮了起來,場景又變回行李箱中。這時候的父親直接合上了,把衣服連同那個小小男孩都鎖在裡面,但箱子外站著的是正常大小的男孩。從幻想轉到現實,表達了孩子渴望與父親相伴的心情,他把這份渴望放到能時刻跟隨父親的行李中。被完美利用的是箱子,空白著的是相處的時光。
計程車載著父親走了,隨著旁白響起,車子行駛的馬路從水泥變成了木的,然後駛進家中鋪滿衣物的客廳,場景變到孩子12歲的時候。他已經長大了,不再是幻想跑進箱子裡的小孩,而是家裡唯一能幫父親收拾好行李的人,他的需求也不再是時時刻刻呆在父親的身邊,而是渴望得到父親的肯定。
大男人和小男人之間的距離因為便捷的通訊工具只剩下一堵薄薄的牆,只需要一個簡單的詞語,他們秘而不宣的情感就能得到升華。
用空間場景的轉變去表達時間的變化,既呼應了「負空間」的主題,也闡述了「父子傳承」的情感主題。
處處存在的隱喻
負空間,原本指的是它是兩個建築物之間的間隔,或其中的空洞,但在影視裡,負空間不只是物體之間的空間,而是表現孤立的一種手法。
法國導演馬克斯波特與日本導演茹庫瓦哈特是這部動畫的創作搭檔,有法式的溫情浪漫,日式的嚴謹細膩兩種風格在《負空間》中展露無遺。他們在採訪中說,定格動畫能更真實地展現收拾行李的具體過程,而且還可以從材質上突出衣物的褶皺,更具現實感,通過這些真實的小細節,喚起人們小時候的記憶。這種細節處的隱喻,無處不在地充斥於5分鐘的動畫中。
短片開頭,旁白敘述說:「我爸爸教我收拾行李,大小物品先鋪排好,減掉一半放回去。」這是日式典型的「斷舍離」風格,這種風格除了表面上梳理生活的意思外,還有「保持對生活的專注,遵從內心」的精髓觀念。
人生多是旅途,這口箱子代表的就是父子之間的情感連接,總是出現,又總是短暫存在。父親教會了孩子如何填滿行李箱以方便上路,卻一直忽略和該怎麼珍惜父子之間的相處時光,以至於孩子對他的記憶就只有這四四方方的小箱子,空間滿了,感情卻空了。
父親的衣服變成潮水,把兒子裹挾到深處,那裡面衣物仿佛充滿著生命力。在「衣海」裡暢遊是孩子記憶中最快樂的時光,那裡的一切都和父親有關,輕柔地包圍著他,沒有一絲縫隙。這段想像也是一種「負空間」,是一種隱秘的情感交流,多年後回憶起來還能感受到那股溫情。
開始學會收拾行李,預示著男孩的成長。他懂得要讓父親離自己近一點,就要學會父親打包行李的技巧,這種方式既傳承了他的生活習慣,也能得到讚許——諷刺的是,這種接近他的時候也是送他離開家的時候。
父親躺在那個像一個大號的行李箱棺材裡,就像等待著被打包。但棺材周圍留了白,不再嚴絲合縫。男主嘆息「那些被浪費的空間」,何嘗不是在嘆息父子之間被浪費的時光呢?但學會合理規劃空間的孩子,學會了父親的處事,將這種行為融入到每個細胞裡,對抗「負空間」裡的孤獨,就如李榮浩那首《爸爸媽媽》裡唱的:「爸爸媽媽給我的不少不多,足夠我在這年代奔波,足夠我生活。」
基於實物的定格動畫更有手工式的溫度,在詩意的基礎上道盡父與子一生的交集,當下與回憶交叉敘述,緩慢而深沉。《負空間》會輸給《親愛的籃球》,可能是因為它不夠「燃」,有一點點「喪」,鑽進細節裡的人才能感受到這種綿延的溫情。
你與父親之間的秘密「負空間」是什麼呢?是夏天偷吃冰激凌的心照不宣,是共同使用的遊戲帳號,還是每次出差歸來帶的小紀念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