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希望用文人微弱的力量喚醒走向沉淪的故都,無奈命運弄人,一切都在沉淪;他,希望用男人的胸懷去包容妻子,無奈生活殘酷,最終聽到的卻是最無情的話語;他,希望和一見鍾情的女子永遠成為富春江上的神仙伴侶,可激情過後總歸於平淡,三生石畔終成陌路。 他是生無補於社會,死無濟於蒼生的零餘者,在他犀利的文筆下掩藏著深深的自卑與懺悔,三世沉淪,終於異國捐軀。鬱達夫是一個當之無愧的「真的人」。他的「真」,活生生,有血肉,充滿俗世的歡欣與苦悶,也嘗盡了精神的痛苦和輝煌。驀然回首,總能看到那個站在島國邊緣暗自揮淚的文人。
在浙江省境內著名的錢塘江上遊,有一段風景綺麗的水域,就是被人們譽為「一川如畫」的富春江。 這條江的北岸,距「人間天上」的杭州城約八十裡許,有一座規模不大且十分古老的縣城——富陽,鬱達夫就出生在這一片江南水鄉。《與元九思書》對富陽有這樣的描述:「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裡,奇山異水,天下獨絕。」生長在這樣一個風光秀麗、歷史文化積澱深厚的地方,鬱達夫自然也是極富才情的。 1896年12月7日,鬱達夫來到了這個世界。早他之先,鬱家已有兩男一女,鬱達夫是家裡的老四,取名鬱文,小名蔭生。 歷史上的鬱家也曾興隆一時,鬱達夫的父親鬱企早年曾設塾授課兼行中醫,任富陽縣衙門戶房司事,因此積有數畝薄產,算得上書香門第,殷實之家。到鬱達夫出生時,鬱家已近破落,在鬱達夫3歲時,父親不幸病逝,全家的衣食問題就落在了母親身上,姐姐阿鳳也去了別人家做童養媳。
家道的衰微,生活的拮据,對少年鬱達夫的身心健康都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多年之後,鬱達夫曾在文章中寫道:「兒時的回憶,誰也在說,是最完美的一章,但我的回憶,卻儘是些空洞。第一,我所經驗到的最初的感覺,便是飢餓;對於飢餓的恐怖,到現在還在緊逼著我。」他曾把自己的出生視為「悲劇的出生」,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出其童年陰影之深。童年的經歷塑造了鬱達夫奇特的性格,一方面聰明早熟、敏感、多思,另一方面又性情孤僻、氣質頹唐。 1902年,7歲的鬱達夫進入私塾讀書,一經啟蒙便表現驚人的天賦和才華,1904年,他又轉入公立書塾春江書院,開始大量接觸古典文學,曾作詩曰:九歲題詩四座驚,阿連從小便聰明。頗有杜甫觀公孫大娘舞之盛況。1909年鬱達夫升學到省城杭州,在杭州府中學裡,鬱達夫和徐志摩成了同班同學,日後引領中國新文學小說界與詩歌界的兩大奇才就這樣不期而遇。
那時候徐志摩是活潑的,好動的,有靈氣的;而鬱達夫卻因家庭緣故有些木訥而安靜。看著徐志摩揮灑著自己的靈性,他是屬於憂傷的。他自己也說:「憂能傷人,但憂亦能啟智;在孤單的悲哀裡沉浸了半年,暑假中回家大家都說我成了大人。事實上,因為在學校裡,被懷鄉的愁思所苦擾,我沒有別的辦法好想,就一味的讀書,一味的作詩。」寂寞與憂傷給予了鬱達夫一種創作的靈感。 1910年鬱達夫的家人又安排他轉入一所教會學校——蕙蘭中學,作為一座貴族子弟學校,鬱達夫的自卑與獨處被同學視為異類,不久,他便輟學了。輟學後的鬱達夫回到家鄉,度過了一段離群索居的生活,他也充分利用這段難得的空閒時間,大量攻讀英文與中國古典文學,成為一生中「收穫最多,影響最大的一個預備時代」。 1913年,鬱達夫的哥哥鬱曼陀被派赴日本考察司法,鬱達夫也趁此機會隨大哥一同前往。17歲,正是少年見青春,萬物皆嫵媚的大好年華,飽讀詩書的鬱達夫也將這次出國的機會視為改變人生軌跡的契機,頗有一些「邵氏壯且厲,撫劍獨行遊」的味道。
太陽冉冉升起,「長崎丸」輪船慢慢駛離了上海楊樹浦匯山碼頭。鬱達夫鵠立在船艙的後部,西望著祖國的天空。遠處在波濤起伏中跳動著的小小黑點,也終於被地平線的空虛所吞沒。 一切熟悉而親切的景象慢慢消失在眼前,但鬱達夫並不悲哀,而是鬥志昂揚地告別自己的祖國母親。 當他來到日本時,望著四周如畫的風景恍如置身仙境,禁不住感嘆道:「傳說中的蓬萊仙島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日本,在這個少年的心中,就是實現抱負的蓬萊仙島。到達日本後鬱達夫繼續發奮苦讀,嫂子曾勸慰他不必如此拼命,可哥哥卻認為,自己的國家如今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唯有努力讀書,他日方可救國。 於是,鬱達夫陷入深深思考:日本的文化雖缺乏獨創性,但是它的模仿,卻是富有創造意義的。明治一代,已經完成了維新工作;老樹接上了青枝,舊囊裝入了新酒,渾圓成熟。新興國家的氣象,原屬雄偉,新興國家的舉止,原也豁蕩。而中國這個沉睡幾個世紀的國家,在勁敵面前竟毫無防備意識。17歲的少年能有這樣的想法,目光不可謂不長遠。
後來,在東京帝大讀書期間,鬱達夫也對政治表現出極大興趣。有一次,眾議院議員尾崎講到一個有關中國的問題,言語間對中國頗多諷刺與挖苦。這時,鬱達夫站起來向臺上質詢,磊落的態度,得體的措辭,充足的理由,獨到的見解,再加上流利的日語和激昂的語氣,令在場人員無不佩服,頗有一種「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神採。 鬱達夫在日本留學的個人生活也是十分曲折的。由於他天生敏感多思且又自卑,交友圈子並不廣泛。而他的早熟又使他對異性的幻想常存腦海之中。 當時在日本社會,兩性關係較為開放。鬱達夫在日本留學多年,對異性的好奇感也愈發增強。有一年,正是櫻花盛開的季節,鬱達夫走到城外的公園去踏青,路上遇到一些美麗而活潑的女子。鬱達夫鼓起勇氣與她們交流,這些女子也被鬱達夫儒雅的外表與流利的日語吸引,詢問他是哪國人,在得知他是中國人之時,那些女子驚恐地互望一眼,留下一句「原來是支那人啊」,就逃也似的走了。
「支那」,這個帶有侮辱性的詞語,給鬱達夫帶來一種滅頂的悲傷和絕望。 在日本名古屋求學的四年對於鬱達夫來說既收穫頗豐,又充滿挑戰與未知。異國他鄉,一個獨孤的遊子常常感到失落與無助。他曾說過:「因為二十歲的青春,正在我的體內發育伸張,所以性的苦悶,也昂進到了不可抑止的地步。」作為一個有志向的青年,他必須把這種苦悶變成一種創造力,而不是引向頹唐,走向沉淪,只有這樣,他才可以最終超越苦悶,在人生的道路上實現自己真正的價值。 鬱達夫是敏感的,多情的,卻又是克制的,理智的。在荷爾蒙的催化下,他完成了人生第一個創作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