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即將過去,這一年,武漢成為全世界紀錄片創作者的聚焦之處。在難以計數的作品裡,日本導演竹內亮的《好久不見,武漢》脫穎而出成為「爆款」,並被外交部發言人趙立堅點讚。
7年前,竹內亮攜妻兒從日本移居南京,以獨特的形式創作「非典型紀錄片」。5年裡他幾乎走遍了中國,堅持每周一更,拍攝住在中國的日本人以及住在日本的中國人,記錄下一個活著的中國、百種不設限的人生。
時隔半年,他再次將鏡頭對準重振中的武漢和武漢人,新作即將與觀眾見面。
半個多月前,日本導演竹內亮再次來到武漢,在街頭隨機採訪50多位武漢人,聊大家在2020年的得失。不久前,這條短片在海外播出,觀眾「深刻感到中國人的堅強」,感嘆「這個城市其實已經恢復正常了,真讓人吃驚」。預計這條短片將於25日國內播出。
繼6月執導《好久不見,武漢》成為「爆款」後,這次竹內亮再次將鏡頭對準武漢。他表示,「武漢,我會一直拍下去,把真實的武漢傳遞給世界」。
一個日本導演,為何要長居南京、記錄中國?看起來似乎不經意、很隨意的紀錄片,為何能感動萬千網友?長江日報記者近日專訪了竹內亮,尋找他「住在這裡的理由」。
■ 「非典型日本人」在中國創業
11月底,在武漢街頭採訪時,竹內亮常聽人說:「我認識你,拍武漢的那個日本導演。」一番交流後,不少人又會說:「你不像日本人啊。」
1978年10月23日,竹內亮出生於日本千葉縣。同一天,《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生效。冥冥中的緣分,在20多年後有了迴響。2002年,他第一次來到中國,拍攝紀錄片《麻將的起源》。2006年,他與留學日本的南京姑娘趙萍結婚,更多了一份與中國的緣分。2010年,竹內亮執導紀錄片《長江天地大紀行》在中國拍攝,從長江源頭一路拍到上海。路上常有人問:「高倉健還好嗎?山口百惠還好嗎?」這讓他很驚訝,山口百惠早在1980年隱退,可中國觀眾還在記掛她,對日本的焦點仍停留在她身上。
竹內亮想搬來中國,把當下的日本介紹給中國,也把當下的中國介紹給日本。他在日本有房子車子,有妻子孩子,有穩定工作,並且拿到了日本電視紀錄片的最高獎。這個念頭不僅旁人不理解,就連妻子趙萍都覺得詫異。竹內亮反覆遊說了兩年,一家人終於在2013年舉家移居南京,創辦和之夢文化傳播有限公司。
來到中國,一切從頭開始。竹內亮此前幾乎不會中文,婚禮上都有翻譯在旁。他泡在中國電視劇裡學,《虎媽貓爸》之類的家庭劇看了不少。如今,每天至少刷10次微博,「打工人」之類的網絡熱詞脫口而出,唯一能難倒他的只有成語。夫妻倆鬥嘴時,甚至會出現中國妻子說日語、日本丈夫飆中文的奇妙場面。
創業是艱難的。剛到中國時,他們能拍的仍是與日本電視臺合作的項目。小半年時間裡,所謂的攝製組就是夫妻二人,趙萍當公司老闆、製片人、配音,竹內亮是導演、剪輯。等有能力招聘員工時,「幾乎不挑,人家願意來就不錯了。」2015年11月,系列紀錄片《我住在這裡的理由》上線,以住在中國的日本人、以及住在日本的中國人為主角。這一系列至今拍攝230多集,僅在嗶哩嗶哩網站的播放量就超過5000萬次。但直到去年,公司才開始盈利,竹內亮驕傲地宣布:「今年的收入挺高的,雖然《好久不見,武漢》一分錢沒賺,但出名後好多公司找我們合作,有收入的,很多。所以我們可以撐下去,還可以拍很多更新的片子。」最近的招聘中,「流利外語、工作經驗」成了必備條件。
雖然一直在「哭窮」,但獲得感是無法用金錢衡量的。「我特別喜歡拍中國人,他們在鏡頭面前最真實,最有意思。」竹內亮自認是個「非典型日本人」,「日本人做什麼都講究不麻煩別人,這挺好的,但也很難成為朋友。我最喜歡麻煩別人,蹭吃蹭喝。」在中國的拍攝中,他好奇地問一句「好喝嗎」,鄰桌的陌生人就會拿起啤酒給他倒上一杯,不知不覺,兩桌人就吃成了一桌。「我喜歡這種隨意,大家都是朋友。」
■ 「非典型紀錄片」裡的真實人生
《好久不見,武漢》讓竹內亮實現了「現象級爆發」,《我住在這裡的理由》則是爆發前的蓄力,他形成了獨特的風格,積累了忠實的粉絲。武漢站見面會上,不乏從北京、上海、新疆專程而來的觀眾,他們從5年前就開始「追」這個「非典型的紀錄片導演」。
竹內亮來中國時,恰逢中國紀錄片市場爆發與巨變的時刻。2012年,《舌尖上的中國》橫空出世,點燃了國產紀錄片市場。次年,中國紀錄片年產量、年播放量雙雙上漲50%。2014至2015年,北京、上海、湖南等地電視臺的紀實頻道上星,央視紀錄片頻道不再是上星播出的「獨苗」。熱潮之中,一場變革也在悄然發生。2015年,中國網絡視頻用戶達到5.04億,這一年被研究者稱為「新媒體紀錄片的井噴年」。《舌尖上的中國2》《跟著貝爾去冒險》《侶行2》等熱門作品的網絡播放量超過3億次。更注重互動、更多「泛紀實」融合的網播紀錄片,漸漸形成了與傳統紀錄片風格相異、受眾不同的領域。
半被動半主動地,竹內亮在2015年的中國選擇了擁抱網絡,《我住在這裡的理由》通過視頻網站播出。為了適應網絡觀看習慣,每一集都控制在15至25分鐘。時長成了創作最大的挑戰之一,「現在說短視頻,指的是幾分鐘、甚至幾十秒鐘。《好久不見,武漢》上線之前,我們很擔心1小時的時長太長,大家沒耐心看。但是在5年前,我擔心的是20分鐘太短,故事還沒講完,視頻就結束了。在那之前,我拍的都是一兩個小時一集的長片。」
為了讓觀眾在短時間裡走近人物,竹內亮琢磨出了獨特的拍攝手法,「導演入鏡」。拍攝在中國各地看熊貓的日本大叔時,驚訝於對方全身粉色的裝扮,他「自來熟」地穿戴上大叔的外套、眼鏡。跟著大叔去熊貓館時,沒想到要步行幾個小時,他一臉生無可戀地「求蹭車」,在熊貓面前躺倒下來。在紀錄片的拍攝中,這是極為少見的,甚至會讓人疑惑——「這是紀錄片嗎?」在一些視頻網站上,竹內亮的作品一度被分類在「旅遊頻道」。在人們的印象中,紀錄片應該是「隱形的鏡頭」。有一類紀錄片創作者會推崇「牆上的蒼蠅」風格,拍攝時不與片中人交流,不影響事態發展,像只蒼蠅一樣默默趴在牆上觀察。
竹內亮認為,「我可以坐在鏡頭背後,引導被拍攝的對象哭或者笑。但如果我走到鏡頭裡,和觀眾一起探索別人的生活,大家會更有代入感,會感覺更真實。」從5年前開始,《我住在這裡的理由》片頭就一直標明「這是一次沒有臺本的紀錄片」。《好久不見,武漢》的拍攝也有這個特點。幾個月的籌備期裡,竹內亮發微博募集拍攝對象,編導與報名者電話溝通。常常是編導與拍攝對象聊到痛哭流涕,傳遞給竹內亮的信息卻只有簡單的姓名、職業,僅此而已。拍什麼、去哪裡拍,全部不作預設。這也保障了竹內亮在初次走進片中人生活時,能夠給出最真實、最直接的反應。「我的紀錄片給中國人看,也給日本人、其他外國人看,在每個國家播放的都是同樣的版本、同樣的內容,所以我不會盲目地誇,也不會故意去黑,必須儘量客觀、真實。」
沒有臺本的拍攝,也給攝製組帶來了不小的挑戰。攝影師只能扛著機器「什麼都拍」,20分鐘的視頻,素材會多達30至40小時。至於構圖、畫面,只能「隨緣」。「在漂亮的鏡頭和真實的鏡頭之間,我肯定會選真實的。」
■ 在「拍不膩」的中國找到活著的感覺
移居南京七年,這一家人也成了被觀眾注意的對象。竹內亮和趙萍被觀眾稱為「亮叔」「萍姐」,大家調侃竹內亮「蹭吃蹭喝蹭一切」,「監督」他們的兒子「作業做完了嗎」,聽過嶽父母「吐槽」女婿「不會來事兒」,也為一家三代終於搬進了大房子而高興。5年來,每年一次的觀眾見面會,常有從海外專程趕來的「鐵桿粉絲」。但竹內亮仍然覺得,自己的作品很小眾。
直到《南京抗疫現場》和《好久不見,武漢》成為爆款,他「出圈」了。微博粉絲量從100多萬暴增至400萬,私信裡常收到商務合作的邀約,目前10個項目正同步進行,工作日程排到了明年8月。《好久不見,武漢》的播放量超過4000萬後,他就不再關注數據更新。因為更多的可能性,正向他敞開。
此前的拍攝中,竹內亮關注的對象都是「異鄉人」,在交通發達、遷徙便捷的年代,他希望藉此探究「一個人住在這裡的特別理由」。5年前他認為,「有這麼多中國導演在拍中國人,觀眾為什麼要看一個日本導演拍中國人?」現在,他終於發現,「原來中國觀眾願意看我拍中國人,也認可我拍的是真實的。」除了《我住在這裡的理由》堅持每周一更,他的鏡頭也開始移向大涼山裡的學校、南京高考送考現場,淘寶造物節裡的寵物服裝、液體便當等新潮事物。
在他的紀錄片裡,不懂中文的日本爺爺在武漢開咖喱店,一口京片子的日本小哥在中國學傳統相聲,全身粉色的日本大叔滿中國「追熊貓」……片中人「在中國找到了活著的感覺」,感慨「只要足夠努力,在中國一切都有可能」。觀眾也由此看到了不設限的人生,人間的參差百態。
年初,竹內亮回日本老家探親。在全市的最高處俯瞰,他發現,「從我小時候到現在,30多年了,這棟8層樓還是最高的樓,我的學校還是原來的樣子,這裡沒有任何變化,這在中國是不可想像的。」日本的親戚無法理解他現在的工作,他也無法理解對方如何忍受十幾年一成不變的生活。在日本拍攝紀錄片十餘年,他「拍膩了」,這也成了他住在中國的原因之一。「中國每天都有新的東西,拍了7年根本拍不夠。」
長江日報文化首席記者 萬旭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