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這東西,真是現世報。我們這麼易焦慮的人群,本不該離得如此近,也沒有那麼多正經信息需立即互達。如今添加了一堆群,成天在裡面搶紅包鬥法拼刺刀:「你兒子幹啥工作呢?一月掙多少錢啊?房子多少米啊?你姑娘結婚沒呢?生孩子沒呢?生了幾個?……」早晚得釀出奇禍。
《焦慮》(節選)
賈行家
有個遊戲很多人愛玩,「想要活在中國歷史上的哪個時代」,我被問得一籌莫展,恨不得換一本萬年曆翻翻才好。
有人喜歡春秋,因為思想無管束,厝火積薪般充滿誘惑和危險,也為後代立下框架;人物則沒有框架,真是活生生半聖半魔的人,而不僅僅是道德榜樣。可多數人對此興趣不大,思想不能換棒子麵,還是要「寧為太平犬」。雖說那太平,不像是給人過的,或者說,若大家都肯死心塌地做犬,盛世就基本在望。
還有喜歡民國的,尤其裡邊有位家世顯赫的青年,叫我刮目相看,民國近似春秋,可以踢天弄井,他想的,也許是穿越過去做大帥督辦之類的厲害角色。所謂變革,只是說非變不可,共識只有「改了就比不改強」而已。都說中國自古的思想結構超級穩定,可一變起來,策動者和從屬者俱慌手忙腳,莫衷一是,甚至不知道欲變成什麼。所說的穩定,是不是反正最後結果都差不多的意思?
到機場書店裡轉一圈,很欣慰於知識分子總算找到了比《法制文學》還來錢的生意,成果正陳列在那幾隻貨架子上。同時書店裡還播放講座視頻,說的是:上世紀末的某一天,百十來位諾貝爾獎得主齊聚巴黎,共商人類前途命運,憋了好幾天,一致認為,只有中國老子和孔子的思想,才能拯救二十一世紀的西方社會。
國學專家說的這件事,我也不敢肯定一定在瞎編放屁,只覺得和小時候的一首歌謠裡「某某某(另一小孩的名字)的屁,震天地,飛過了國境線,來到了義大利,義大利的國王正在看戲,聞到這個屁,十分不滿意,找來科學家,研究這個屁……」的場面有點兒像而已。
假定諾貝爾獎得主真淪落到如此不堪了吧,中國哲學——和所謂的五千年信史不同,我覺得中國是有哲學的,只是和西方哲學的規則呈現相當不同,雖損耗大,但能越過一磚一瓦的建構,直接調用情感,迸發道德力量,這算優點還是缺點,我就不知道了,不過至少是發揮了些哲學式的作用——能不能去救西方,西方需不需要救,也不好說。
在這些書店裡站一會兒,看封皮上每個抱膀子大笑的作者都十分之有錢,每頁都有幾個驚嘆號,就覺得坐立不安。由此看來,倒是我們更焦慮一些。
樂觀者看,人不會有單一而純正的情緒,焦灼不算壞事,終究是因為看得比以前清楚了些,需做的只是再跑快一些。
我也是苦出身,文藝青年。下一茬文藝青年常叨念的「不要同情自己,那是卑劣懦夫的勾當」,很久以後才知道出自賣了幾千萬冊的《挪威的森林》,雖然講的是一夥少年如何盡情同情自己的故事。讀書要看年紀,我翻那書時已嚴重超齡,如隔岸觀火。青年的感知正該這樣,像少女穿豔麗的衣裙,非如此不足以表達和傳達,一旦傳達,即獲得了精神中的不朽,至少是共朽。我也有過那類情緒,此為文青通病,那時候要是看到這書,不知道會多嫉妒裡面的奢侈,說流浪全國一個月,就去流浪一個月,想犯精神病,就無端犯起精神病來了。於是查了一下日本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經濟總量,原來已經在騰飛,那就難怪了。從這個青春裡出來,加入到黑壓壓的躁動人群,是大致的歸宿。我們的經濟也已經在空中好一陣了,日本少年們的精神史,會逐漸眼熟。
日本還有個缺德漫畫家叫伊藤潤二,他畫了個故事:某處的巖壁突然現出無數輪廓為人體軀幹的山洞。自打發現這些山洞,總有人抑制不住要脫光了衣服爬進去,那些洞和人體一一對應,如鎖眼與鑰匙。一個男孩無法勸阻他的女友,在她爬進洞消失以後,由於失落或者厭倦,再加上認出來自己的那個洞,也跟著爬了進去。幾個月後,山那邊裂開許多沒有規則的細縫,裂縫裡湧出令人作嘔的物體。這故事寫出來不打緊,畫出來場面相當攝人心神。認定的道路,起點或許屬於自己,而終點是什麼,難說得很。
伊藤潤二恐怖漫畫系列《阿彌殼斷層之怪》
在喜歡行動的人那裡,焦慮是生機勃勃的情緒,把焦慮化作欲望和動力,調勻點燃,助推事功。
世界是行動者建立的,苦讀奮鬥和上下求索,當然理直氣壯,若是能不同樣氣壯地問別人「你為什麼不奮鬥」,就是很敦厚的涵養了。有位青年質問「三十來歲就想一天只上八個小時的班、一周休息兩天的人,都在想些什麼?」,雖然不是衝我,也跟著瞠目並羞赧,默默狡辯:「那什麼,既然已經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不過是想要遵守一下而已。」驚嘆大都市的事業和房價真險惡,把人壓迫到以人道的作息為恥。
我到商務區和大公司的走廊上偷看過:首先是個個都有英文名,好讓外方使用方便;其次是西裝套裝,言談舉止,皆惟妙惟肖,讓我想起多年前剛進入全面焦慮時,穿西服的皆不剪袖口商標,乃是被本縣頭一個穿西服的人帶歪了,如今,大可放心地照他們畫瓢;再有就是慘無人道的加班,早起在地鐵裡擠到花容失色,到離開工位時,又未必趕得上末班車。有些加班,還是法術,資本家想裁員又不願意付補償,會推行朝九晚九每周六天的工作時間,遲早把隊伍拖垮到預期規模,且呈現人人按劍相眄競相檢舉揭發的良好精神風貌。到發條擰斷以後,患了抑鬱,憶起也曾自命中產階級,有點兒恍如隔世。沒有擰斷的,至少也一再崩潰過,曬曬工資房產,再訓導我幾句,又有什麼不應該呢。
金融人士說起「中國大媽」,都掛著高位派發、獲利了結的冷酷笑容,視她們為韭菜中的韭菜,金子股市外匯,每臨大跌前進場,或接飛刀,或被埋在斷崖上。「那麼大歲數,急什麼啊」,設身處地,該著急的確實挺多。我看她們合著震耳欲聾的四二拍在廣場上排成一排,伸出戴白手套的手,聳肩擴胸,甩著或燙或染的頭髮,琢磨她們的去日和來日:去日,稍加比較,就覺得虧未免吃得太多種多樣了一些,何況還有被拋棄後的無依無靠;談起來日,所幸加入了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總算重新和國家續上了關聯,這筆錢是信念的一部分,不能僅以成本和收益估量。奮鬥中的青年恨她們影響加班之間的睡眠,而她們少年時,標準本是聲音要既大又整齊,否則立場不堅、其心必異;中年且不提了,宜粗不宜細;現在老了,老伴老伴不順眼,兒子兒子不歸家,孫子孫子不搭理,剛出來散散心,又遭這幫小癟犢子的白眼,衝突起來,含著一肚子的陳釀鳥氣,你說你眼下的公德法理,她抒她六十年來的家國情仇。
除此外,還有互相攀比的焦慮。「中國大媽」這詞的另一出處,是出國旅遊搶購時給外國人留的印象。我見過一個售貨員,向大媽推銷時,用意是挑唆家務不合:「省下錢,還不就是將來留給兒媳婦花麼?」她們的出訪購物,除了「也不過如此」的心得、將自拍分享到朋友圈裡,不知道還有多少是簡單快樂。
微信這東西,真是現世報,當年不良少年的網癮症狀,如今的中老年人一樣沒落下,也是斷了Wi-Fi就惶惶不可終日,儘管仍然贊成送孩子去受電刑。我們這麼易焦慮的人群,本不該離得如此近,也沒有那麼多正經信息需立即互達。我看,並不相得的親戚,以半年到八個月見一面為宜,含蓄或直接揭揭短,再炫耀炫耀,見對方礙著臉面不好發作,凱旋而歸,最好。如今用上了縮地法,添加了一堆群,成天在裡面搶紅包鬥法拼刺刀:「你兒子幹啥工作呢、一月掙多少錢啊、房子多少米啊,你姑娘結婚沒呢、生孩子沒呢、生了幾個;咳,我那個也不行,也就是……」早晚得釀出奇禍。可又勸不得,對焦躁趕路的大媽說「您慢點兒走,甭那麼著急」,她一定會更加警覺,以為前面正限購什麼緊俏貨:「讓我慢點兒,好都歸你是吧?」
我打小就是脾氣古怪的笨蛋,經家長反覆觀察,已是完全沒有攆上那些「老誰家小誰」的希望了。開家長會回來,坐在椅子上望著我嘆氣,意思是叫我自己知趣地湊過去,無可無不可地草草揍一頓以後,也懶得講為什麼和怎麼辦,早沒有用了。我本來是自得於不適合(不配)焦慮的,開大會落座,向來躡手躡腳地從最後一排找起;害怕論勝負排名次的東西,因為那是讓別人開心用的;設置最普通的蜂鳴做手機鈴聲,還不大接聽。據說,這些表現就是潛在焦慮,或者說是對焦慮產生了焦慮。
書上得來飄忽微妙的啟發,是原本就潛在而被喚醒,還是後注入的,與先驗、頓悟漸悟又是個什麼關係?挨揍之餘,讀到簡體帶注釋的《逍遙遊》,這是其中最淺顯的一篇,淺不是缺點,淺而動人,是方便之門,經書大多是淺的,所以看到之後,似有所悟,「懂」並不真懂。高考在即,全班都在抱頭自習,我按照心得,借尿遁溜出了校門,往江邊兒上去。鐵路橋下有賣烤鱈魚的(即明太魚,不是大銀鱈魚。半尺多長,賣的時候去頭,都說裡面有蟲,吃了好多年這魚,也沒見過全貌),塞一肚子大蔥香菜,外面刷天津蒜蓉辣醬,穿在兩根竹籤上賣。這魚沒有鮮味,優點是肉厚刺少,才兩塊五一條。吃完兩條,正好走到江心裸露的沙洲上方,傍晚時候,有人把船停在沙洲上,到上面支帳篷,預備釣一夜的魚。鐵軌上呼隆呼隆的聲音近了,把一毛錢硬幣放在鐵軌上,呼隆呼隆的聲音遠了,軋成了鋁片,上面有變形拉長的花紋和漢字,握在手心裡是溫熱的。
自那時起,處處得遇焦慮藉口,能囫圇個地混過來,暗暗稱奇。如今的小學數學,常讓我讚嘆自己果真是傻子,中學課業,已進化得能把孩子逼到發瘋跳樓。前幾天,在南方某座重點高中帶琉璃瓦的牆外,瞻仰長達百米的優等生榜,差不多全戴眼鏡,俱是虛胖的苦臉,有幾個心力交瘁的禮貌微笑,還不如不笑。家長們的心情好揣摩,實實在在的「都是為你好」,稍一放鬆,豈不是跟那些——冷冷地瞟了我一眼——「哼」,一樣了麼?我所慶幸的,是那年偶然得到個珍貴的逃學藉口,莊子對我說的話,或我誤以為他的意思,再沒有聽人說起過,雖然知道這是千年來無數人的遁詞。眾人流向的逆之或順之,只是即逝的景物,無關「吾往矣」。「追求幸福以擴大生命意義」,話是好話,至於我的幸福何在,是追求來的還是拾獲到的,班主任說的可不算。
然而我耳軟心活,是婚戀戰場上「備胎」式悲慘人格典型,特別在意旁人的暗示和指令,最易被心理操控,想出來的可行辦法只剩下不聞不問。連電視新聞都不敢看,怕自作多情地心疼吾國吾民,一不小心響應上級號召。倒也沒什麼損失,時事真相,本來就很難獲得。想左右輿論,不用造假,只要技術上選擇哪部分真實朝外,有時候,對罵雙方的區別,好像皆因看的不是同一天的連續報導。好萊塢動作電影的範式是:英雄撞見邪惡陰謀或黑幕,歷經槍戰、追車等鐵人項目,最後偕美人將黑幕戳穿,使陰謀公之於眾,故事圓滿,可能是對水門事件的簡化。這類故事有個默認原則,是天下人看到了罪惡就會戰勝罪惡,兌換成中文,差不多等同「相信群眾」。然而,假如黑幕盡人皆知,陰謀人人有份(還給起了如「你懂的」、「潛規則」之類的小名)呢?那就是文藝片了吧。
老莊如青黴素濫用,常見後果就是昧下是非羞惡,視奸惡為天道般不可更改,還精明地自詡全生或貴生,無辜受難或榮譽的壯烈,自然更是聰明人炫耀的笑談,還要就一壺濁酒——除了這詞句,章回小說在開篇和收束處,常出沒僧道漁樵——撿破爛一樣地把主人公點化走。他們充當的是時間的絕對,沒有固定形體,只是提示故事虛無,這四類閒人,可以視作解散悲劇的壞分子,也可以當成撫慰悽慘的嗎啡。他們的行動,是選擇不表態、不行動、不參與,模糊掉「在」與「不在」的界限,直至話題變得無意義,在當時,或許有機會效法,日後卻日益困難。出門在外,先得刷單搶票,吃碗麵條都被要求在線下單和支付,看看手機,新彈出數條待辦日程。旅遊家和創新家,都欲影響到儘可能多的事物,不在乎有沒有收到邀請,「詩與遠方」在他們口中不是鬆弛的意思,新大陸是新的原材料和市場,對焦慮的行者來說,遠方只要沒被一一踏破,就尚需努力。再想奢望個逃避餘地,就全靠他們瞧不上眼了。
隔了很多年,一篇篇地往後翻《莊子》,按照方家的解釋,裡頭有不同階段的不同思想,起初尚頭頭是道,心裡仿佛有團冷火,然後上下內外莫辨,只覺得次第變費解,越向後,越喪失了近於經的光彩。理解既難,實證更無處下手。將一些念頭附會為由《莊子》的聯想,畢竟勉強,作者不一,年頭不一,又有諸多針鋒相對的校注考證和考古發現,而我這樣的業外讀者,還是頑固認定書那頭是個具體的人,因為我們時時看到裡面有個晃動的身影。他及各種思考者留下的種子,均沒有生發為樗,自嘲中國無哲學,也許是由此引起的激憤。至於隱蔽在人群裡生活,該有的哀愁一樣都不會少,還要引起旁觀者哀愁。心中有哀愁的人,並不是沒聽過那些超脫而美好的說法,真實的一生,依然如悲涼的考語,「不是莊子的,是叔本華的」。
本文節選自
《塵土》
作者:賈行家
出版社: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出品方:理想國
出版年: 2016-10
編輯 | 巴巴羅薩
主編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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