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下簡稱《金瓶梅》)[1]作為晚明時期長篇小說文體成熟的代表作之一,其敘事思維構成的傑出性,以及敘述手段的巧妙和創新性備受矚目。
有學者甚至這樣評價:
「蘭陵笑笑生就是一位具有勇敢創新精神的作家。沒有《金瓶梅》這樣一部赤裸裸地暴露社會政治、世情、人性醜惡以致被人目為『淫書』的傑作,古代小說的現實主義主流是無以形成的。」[2]p15
如果說,藝術地再現現實人生境遇是笑笑生創作的強勁動力的話,怎樣藝術地實現這種再現?就是一個很實際的寫作技巧運作的實踐活動了。
儘管《金瓶梅》在已趨成熟的章回小說體系框架中,找到了敘說方式的基本依據,但該部著作究盡還是一部缺少史書典籍的依傍,脫離了傳奇志怪的筆法,以虛擬和再現現實為主要敘事手段,充分個性化、有著宏大結構的文本。
由於《金瓶梅》強大而富有震撼力的現實再現性,以及對人性和社會諸多形狀的醜陋和邪惡的揭示張力,使得創作主體更多被研究者關注到的是深邃的現實洞察力,和嫻熟的敘述筆法。
這兩點魯迅先生做出了最精當的評述:
「作者之於世情,蓋誠極洞達,凡所形容,或條暢,或曲折,或刻露而盡相,或幽伏而含譏,或一時並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隨在顯現」。[3]p180
但是,對於文本中所呈現出來的敘事構思層面上的思維個性特徵卻少有論及,這不能不說是研究中的缺憾。
筆者曾對《金瓶梅》在敘事建構的形成方面提出了「借用、延展、脫穎出新幾個過程以及對比和互襯等敘說特徵」[4]p134的看法,其中也提及到其思維特徵對後世敘事類型的巨大影響,但未作出具體分析。
本文擬在已有的研究基礎上,進一步考察創作主體在文本建構形成中所具有的思維理念,及其產生的藝術效果。
透過對笑笑生敘事思維方式的具體分析,更加充分的認識到《金瓶梅》對中國長篇小說創作藝術思維產生的廣泛影響,進一步領會「《金瓶》壺奧」(脂硯齋語)之所在。
一
《金瓶梅》的獨立敘事體系和構建方式,突破了之前對歷史題材的攫取(如《三國演義》),對雜傳故事的演繹(如《水滸傳》),對人物行狀的記述(如《西遊記》)等傳統而經典的敘事方式。
蘭陵笑笑生在有感於晚明的「哀世」(魯迅語)衰竭不振,世態炎涼莫測、人世悲歡相續、生死離合難料的諸多無奈的人生境況之後,遂以小說的方式寄予筆端,極盡描摹人情世態之種種情狀。
然而,感性的認知和理性的表達是兩種不同的思維方式。在文學的創作過程中,二者又是緊密結合,不可或離。
就文學創作活動的基理而言,創作主體一方面是要有感而發,另一方面是有感怎「發」。
如果說晚明社會黑暗的現實給了笑笑生「感」的知性存在,那麼對於人性本質的思考引「發」出的便是貫穿於整個敘事體系中所蘊含的深刻理性思辨。
《金瓶梅》文本的外在形態是敘事結構十分宏大,有學者提出其敘事模式是「波放型環式網狀結構」[5]p283,同時指出採用這樣的結構模式與創作主體的思想結構有關。
文本的內在組合是人物事件眾多繁複並有機聯繫,三教九流之間人事勾連纏綿糾結,朝廷廟堂與市井閭巷之地空間騰挪還復不斷。
透過這些喧囂的情節媾和和複雜的人物故事鋪陳,依然能夠清晰地看到統攝整個敘事體系的主導思維的原貌及其原型所在,即華夏古老文明所形成的「圓」的哲學思辨與文化歷史所形成的詩學精神的積澱。
正是這兩方面的思維定勢,決定了文本敘事體系構建的基本方略,敘說藝術的審美關照,以及敘事手法的獨到之處。
所謂「圓」的哲學思辨是指華夏文明產生的以生命體悟為特徵的宇宙觀,也是中國文化中的一個重要的精神原型。
《周易·說卦》云:「乾為天,為圜」。
《莊子·說劍》云:「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明四時。」
天圓地方的環宇認知,以及「天人合一」的一元論的世界觀,使得「圓」成為了華夏子孫對生命意義的發現。
圓形的外在包含了涇渭分明的黑白兩極的太極八卦圖,便是對這種世界觀和方法論最形象的理解和闡釋。
「圓」的生命特徵是動態的,動是大自然生命原理的永恆形式。
雖然「圓」的形態不夠穩固,極易變形,但卻最具包容和也易恢復原型。
唐人黃櫱希運禪師的《傳心法要》云:「深自悟入,直下便是,圓滿具足,更無甚欠。」[6]
這裡的「圓」就是周全、充滿、充足之意,體現了佛性的普遍與闊大,以及佛理的浩瀚和深邃。
在這樣一個佛性的世界裡,圓滿具足,沒有缺欠,這便是理想的、圓融的生命世界。
這種充滿了樂感和自足的生命意識,強調圓融和變通的生存之道,正是中國文化的顯著特徵,也是普遍存在於人的最深層的美感共識。
在《金瓶梅》的整個敘事組成體系中,從故事情境(即環境場面,人物言行,人物與事件間的邏輯關係,事件全過程等)的設定,到整個文本的縝密構架,「圓」的思辨特徵很是明顯。
從移植和借用《水滸》武松單元故事情境到完全進入《金瓶梅》的故事情境,環境場面的大致走勢是一種外推的態勢,由前者家庭-市井-家庭向後者的家庭-市井-社會-家庭推進,描述的場面對象也由此擴大為西門府-清河縣-山東省城-汴梁京城-西門府,起點與終點形成的正是一個圓形。
在這個圓形中,故事情節由此展開,人物的命運得以展示。
而正如同太極拼圖一樣,不論情節和人物是多麼的繁複和複雜,一個已經規定了的「圓」使得萬變不離其宗。
不僅如此,「圓」的思維特質也規定了人物的命運走勢,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莫過於兩個六兒——潘六兒(金蓮)和王六兒的人生及歸宿的安排。
《水滸傳》人物畫
潘金蓮,小名六兒。雖然生長於一個普通的裁縫家庭,童年的生活也還算是無憂無慮,不幸的是在父親死後,九歲的她被母親賣給了王招宣府,開始了歌舞彈唱的學藝生涯。
聰明伶俐的潘六兒,在六年的學藝中,不僅學會了識文斷字,填詞唱曲,也學會了描眉畫臉,插戴穿衣,尤其是如何取悅於男性的技巧和手段。
六年後,王招宣戰死沙場,十五歲的潘金蓮再次被母親賣給了張大戶家做丫鬟,她專習琵琶,「會一手好彈唱,針指女工,百家奇曲,雙陸象棋,無般不知」,可就是這樣一個才貌雙全的可人兒,卻命運多舛。
從十八歲被主人張大戶強佔到二十九歲被武松酷殺,她的一生中三個男人左右了她的命運:
第一個是張大戶,不僅改變了潘金蓮的生理屬性,使她由少女變成了婦人,更主要的是通過物質補償的方式使潘金蓮明白了容顏和肉體的實用價值所在,並造就了其心性的輕狂;
第二個是武松,他使潘金蓮第一次見識了偉男子的形象,也給了她一把人格比對的尺子,促使她深感自己的卑微與下賤,同時也激起了她強烈的自我膨脹欲來抵禦這種深深的自卑心理;
第三個是西門慶,他既成就了潘金蓮女性心理的全面成熟,也引導了她身心的全面墮落,以致萬劫不復的悲劇終結。
《金瓶梅》連環畫
潘金蓮的一生是悲哀的一生,其哀有三:
第一,她的生命過程是一個被動態的,不論是生存方式的選擇還是社會角色的選擇,她都是被他人所安排。
從少年學藝到與人為奴,母親的兩次出賣使潘金蓮的身份由平民降為家奴;她的第一次婚姻嫁與武大,一手操控的是張大戶。
她的第二次婚姻改嫁西門慶,雖說終於是她自己的選擇,但從家庭地位而言卻從正房妻子降為姨娘。
第二,她的情感生活也是陰差陽錯,總被命運作弄。
被命運作弄的無奈,笑笑生有著最質樸的表述:
「但凡世上婦女,若自己有些顏色,所稟伶俐,配個好男子便罷了,若是武大這般,雖好殺也未免有幾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湊著的少。買金的偏撞不著賣金的。」
和她有過關聯的男性中,武松是她唯一深情嚮往的人,卻情無所依。
陳經濟是唯一對她一往情深的人,可她卻沒能把握,終始其情付之東流。
第三,她的一生有過三次重大轉折[8]p33,皆因情愛而起。
她的痴情於薄情,糾纏在她生命的恩恩怨怨之中,且從未間斷過。
她的生命也因了這個「情」字,以被掏心挖肺,曝屍街頭的悲慘方式而告終。
這樣的生命軌跡,怎不引導出「明媚鮮妍能幾時,花落人亡兩不知」的無奈嘆息?
作者把《水滸》中潘金蓮這一人物,通過對其生平的細化補充陳述,既起到了把移植人物過渡到新文本敘事時空的作用,同時更能看出作為第一敘述主體[7]為人物形象的形成伊始就鋪墊了一個心靈成長的畸形軌跡,這給人物的後續行為提供了合乎邏輯的心理基質。
王六兒是西門慶的外室,即當下的被包養者稱謂。她的人生際遇與潘六兒十分不同。
她因父母早亡,做屠宰買賣的哥哥將她撫養成人,嫁給一個破落戶的長子韓道國為妻。
以她平平的姿色,出身背景和生活環境,要想進入到富裕社會階層那是絕無可能。
可命運對她似乎有所偏愛,她因丈夫做了西門慶家的店鋪管事,搭上了與西門府的關係。又因為與小叔子通姦被鄰裡舉報官府,而得到了西門慶的關照免了身敗名裂,由此成了西門慶的外室。
西門慶對王六兒而言,就是徹底改變她一家人命運的貴人:丈夫韓道國因西門慶的提攜,從一個街頭的市井宵小變成了西門府在江南分號商鋪的總管。女兒韓愛姐因西門慶的安排,嫁入豪門,做了丞相蔡京的大總管翟謙的小妾。
王六兒身心的付出,換來了西門慶的奢豪供養。
西門慶不僅很快在富人區為她買了房子,還利用手中的權利,冒著違犯朝政綱常的風險,貪贓枉法,為這個情婦帶來了一筆頗為豐厚的外快。
《金瓶梅》人物繪畫
王六兒與西門慶之間更多的是交易與利益關係,西門慶對她的供養是為了得到生理上的滿足,王六兒的「輸身」則迅速脫貧致富,改變了卑微低賤的社會地位,躋身於富有的階層之中。
得與失之間的算計其實才是王六兒對西門慶的本質心態,儘管她是西門慶唯一的外室(不是第三者,或當下的小三屬性,也不屬於偷情獵色苟合之類),可雙方都很明白相互之間是一種交易,西門慶付給王六兒的資費都要高出其他女人很多,王六兒也要比其他人有加倍的忍受力。
他們之間沒有什麼情分可言,所以當西門慶身亡後,王六兒便攛掇韓道國拐帶了巨額資金,離開了她發家致富的清河縣,投靠了更具權勢的大齡女婿翟謙大總管。
可世事難料,當王六兒一家人再次出現時,已是投靠無門的漂泊浪人。
他們所幸遇見了原來西門慶的女婿、臨清謝家大酒樓老闆的陳經濟,才算有了一個棲身之所。
命運不僅將其打回原形,回歸到了社會的底層,還使得他們過去尚能遮風擋雨的的「家」也喪失了。
經歷太多變故的王六兒,不得不與女兒一同做起了「暗娼」的營生,不得不為生存而拼命掙扎。
《金瓶梅》人物繪畫
對王六兒一生結局的安排,可謂頗具象徵的意味:
女兒韓愛姐與陳經濟一夜追歡後,便堅從陳經濟,陳經濟死後,韓愛姐也離開了貧困交加的父母。
王六兒與韓道國都已是年近半百,生活給予他們選擇的機會幾乎為零。萬般無奈之下,王六兒只好主動找到她的老客何官人求助。
這個善良的商人帶著這對夫妻回到了自己的老家,江南湖州,王六兒過上了一女侍二夫的畸形生活。
之後,何官人死了。留給王六兒一個他們倆生的六歲的女兒,幾頃水稻田地的遺產。
再一年,韓道國也死了。當韓愛姐和叔叔一起逃避北方戰亂,找到王六兒後,她與小叔子成婚,為女兒們撐起了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家,盡一份人母人婦的責任。
王六兒以一個普通農婦的身份,守著一份簡單的生活,走完了她平淡的晚年。
從對各種欲望的不懈追逐,到所謂輝煌的人生頂峰,再到一無所有的人生谷底,最終歸於平凡的簡單生活。
這樣的生命軌跡,讓人只能發出人生的驛站,「路過的人早已忘記,經過的事已隨風而去」的吟唱。
金瓶梅三女人物畫像
潘六兒和王六兒是完全不同的人生境況,然而在她們的生命歷程中,卻都有過各自的奮鬥時期。
她們都曾不惜一切代價,用盡萬般心思,使盡一切手段,奮力達到自己的追求目的,滿足一己的私利和欲望。
可不論是風頭佔盡還是機關算盡,到頭來都歸於沉寂。
當看到龐春梅給潘金蓮祭掃的冷清場面時,那些爭風吃醋,佔盡上風的得意,那種「霸攔漢子」,得到專寵的虛榮滿足,都顯得那樣的無足輕重。
王六兒終歸平淡的的晚景,反使人感到些許的慰藉和淡淡的嚮往。
這種充滿哲理意味和思辨性的人物構思,幾乎籠罩了《金瓶梅》中所有的人物形象。
不論是西門慶的發跡變泰,直至在人生最輝煌的峰巔時期因縱慾而亡的變故安排,還是對李瓶兒個性性格出人意表的描寫,
包括對龐春梅身為下賤,心比天高的心性刻畫,對吳月娘相夫教子唯求家興業旺,而終落得家破人亡,反主為客的悖論敘說等等,無不顯示著創作主體對人情事理周而復始,起點即是終點的「圓」型的思維特徵。
二
《金瓶梅》由於是以虛擬人物故事為敘述重點,這一角度的選擇,使其在明代四大類型的長篇章回小說中的情節結構設計頗具創意,且十分大膽。
笑笑生採用的「錯層」結構方式,這既是人物形象塑造的需要,也是敘述主體創作構思理念的實現方式,其思維基點當與他對人物的設計思考是一致的。
《金瓶梅》首開以人物日常生活為敘說主體的敘事文本,故而文本中所有的故事皆因人物的行為活動而開始,所有的情節為人物個性性格的刻畫而展開,人物的行為方式和心理活動則推進並左右著全書的情節發展和故事的起承轉合。
眾所周知,《金瓶梅》起到引領全書故事和情節發展的中心人物是西門慶。
從敘事的邏輯上推論,該人物的出場既然是故事的開端,文本的起始,那麼當這一人物的行為活動終結時,也理所當然的是故事的結束,文本的完結。
然而,笑笑生並沒有以這樣的邏輯性來結構全篇。西門慶這一人物在第七十九回死去,故事和文本卻依然在延續。
這樣的創意對創作者而言是具有一定難度的。
因為,從對《水滸》中人物故事的移植,到《金瓶梅》獨立敘事空間的完成,這個時空上的過渡和融合的轉移過程雖然十分成功,但在操作上並非一蹴而就,相反需要有相當的敘事藝術的修為才能完成。
在敘事過程正十分順暢之時,中心人物行為能力的突然停止,這意味著必須結構出另一個新的敘述時空,創作主體等於給自己出了一個新的難題。
這於《金瓶梅》而言,是敘事演進層面上的再次轉移。
蘭陵笑笑生為何要這樣鋪排的情節?為什麼要在西門慶身後還延續了整整二十一回的篇幅?我以為,根本原因在於笑笑生的創作宗旨使然。
他取材文學性的人物作為現實社會再現的行為主體,這本身就反映出他的創作思維意識中所具有的超現實成分。
換言之,笑笑生在以暴露的方式揭示著社會黑暗,在以細膩的筆法展示著人性醜陋的同時,更多思考是人的終極價值和意義所在。
所以,儘管西門慶死了,但是創作主體的思考過程並未完成,因此文本就還要繼續下去。
崇禎本《金瓶梅詞話》插圖
如果說笑笑生以一個人物——孟玉樓的出現,完成了從借用或移植《水滸》向《金瓶梅》的過渡的話,西門慶臨終託婿的這一情節則是完成了全書結構設計上「錯層」的重要交接點。
通過這一情節,把陳經濟從故事中的邊緣人物推到了中心位置。
陳經濟是西門慶的女婿,他的父親陳洪是朝廷要員,陳洪與朝廷顯赫人物、八十萬禁軍提督楊戩,既是同朝為官,又是兒女親家的關係。
西門慶正是通過與陳家的聯姻,巴結上了朝中政要,由一個普通商人一躍成了五品級的副提刑千戶,掌握著一方民眾的治安和司法話語權的官員。
然而,宦海風雲,變幻莫測。西門大姐與陳經濟完婚不到一年,楊戩被彈劾罷官,「聖旨下來,拿送南牢問罪。門下親族用事人等,都同時問擬枷號充軍。」
陳洪得到消息,急忙讓兒子帶著西門大姐,以及「家活箱籠」,連夜離開京城,逃往清河縣西門府家避難,陳家也就此沉寂。
這樣的家世背景和遭際,決定了陳經濟在情節發展的位置不可能是引領性的。在西門慶發跡變泰的全過程中,他的分量實在是微乎其微。
因此,對情節的推動和故事的構建上,似乎看不到這一人物所起的作用,只有零星的筆觸寫到西門慶對這個女婿的培養。
西門慶在臨終時,把保家守業的重任,一股腦地交到了陳經濟手上,並由此終結了西門慶時期的家族史,開始了一個由陳經濟為引領的的另一段家族史的篇章。
陳經濟執掌西門府在文本情節結構設計上是一個精心布局的重大轉折點。這一情節起到了建構另一個新的故事情境敘述展開的重要作用。
陳經濟這一人物的個性特徵,在西門慶時期已經有所展示。
從他對潘金蓮的驚豔到眉目傳情,從對西門慶孌童的覬覦到行為苟且,都間或地勾畫著這一人物所具有的紈絝子弟的墮落心態和糜爛生活的習性。
儘管西門慶對這女婿多有栽培,不論是商場上的大事小情,還是官場上的迎來送往,或是友朋間的交結往來,甚或西門府擴建施工的工程督管,西門慶都讓他參與,放手交辦。可是,卻沒能看到陳經濟能獨當一面的能力。
這樣的描寫,為後來西門府由興而衰的必然性埋下了一個十分合乎事物發展邏輯的伏筆。
陳經濟面對西門慶猝死的突然變故,只有盡其所能,支撐起了西門府最艱難的日子。
他接下了家裡所有庫房的鑰匙,管理著西門慶名下所有商鋪的夥計,除弔喪祭祀,迎來送往,人際應酬之外,還要負責生意打理,銷售收銀,帳目盤對,調貨配貨等等。
給人看到西門府似乎將迎來一個陳經濟的新時期。
然而,創作主體的構思卻十分巧妙地在這平穩過渡之後安排了另類的人物命運,結構了更為出人意表的情節,鋪陳了另一條命運的軌跡。
「情」和「欲」,在笑笑生的敘事思維中,依舊是對人性最本質的反映,依舊是人物行為活動中的重要支配動力之一。
故而,陳經濟既掌控了西門府裡裡外外的支配權,又怎能放過他日思夜想的五房姨娘潘金蓮呢?
由此一節,便引導出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
吳月娘終於趕走了陳經濟,也趕走了潘金蓮和龐春梅,徹底滅了第五房。
旁觀這一切的孟玉樓以改嫁而離開西門府,李嬌兒則重回麗春院,孫雪娥也因為與家奴有染且私奔,被官府拿獲,她與西門府的關聯也就此終止。
姨娘們的盡數離去,四大丫鬟的悲劇命運,家奴夥計們的紛紛叛離,西門府的偌大聲勢如大廈傾覆般迅速。
至此,西門府已經是萬般凋敝,物是人非了。
陳經濟離開西門府後的淪落天涯,以致墜入社會最底層,不僅與草根人群為伍,還受盡凌辱的敘述,與西門慶的發跡變泰史形成了十分鮮明的對比。
同樣是情色男女事,西門慶是從人生的一個成功走向另一個更大的成功。
如果說,孟玉樓嫁進西門府是西門慶挖到的第一桶金的話,李瓶兒嫁進西門府,就是西門慶得到的一個銀行。
陳經濟卻是在他終於可以為潘金蓮贖身到時候,潘金蓮已是白骨之人;
在他終於得到已經是守備夫人,一品誥命的貴婦龐春梅的庇護,終於從社會最底層掙扎到屬於他的社會階層的生活不久,卻終結在一個莽漢的刀下。
從西門慶和陳經濟的人生軌跡看,前者是一個上升的、奮進的、成功的態勢,而後者卻是沉降的、墮落的、失敗的態勢。
然而,生命的終結點卻是十分的相似,都做了石榴裙下的風流鬼。
不論是西門慶的人生被經營的怎樣的鮮花簇錦,還是烈火噴油;也不論陳經濟的生命被作踐的怎樣萬分悽涼,還是齷齪不堪。他們都藉助了裙帶關係,最終得到自己人生價值的體現。
正如同太極八卦圖形的結構一樣,雖有黑白曲直,終歸被一個完整的「圓」所包含。
後二十一回在敘事的方法上,第一敘事主體講述的成分大大增強,對事件過程的交代更勝於對人物行為能力的敘述,人物的個性性格特徵刻畫也就相對減弱,這與前面的七十九回形成一個顯然的差別。
簡言之,七十九回以前,文本敘述的主要對象是以人物為主,通過人物的行為來推動情節發展。
從八十回以後,則是以故事情節為主,通過情節發展來交代人物結局。
而從創作主體的思維層面來看,卻並未產生如同文本結構布局般的大變化,依然是這種「圓」的思維方式統攝全局,第一百回「普靜法師薦拔群冤」的情節設計可謂是最具說服力的證明:
為逃避戰亂,吳月娘帶著不多的幾個家奴離開了清河縣老家,途中再次來到永福寺投宿。
「是夜,普淨禪師因「見天下慌亂,人民遭劫,陣亡橫死者數極多,發慈悲心,施廣惠力,禮白佛言,薦拔幽魂,解釋宿冤,絕去掛礙,各去超生,再無留滯,於是誦念了百十遍解冤經咒。」
這一情節,往往被認為是笑笑生因果報應思想的敘事體現。可細細看看這一情節的講述,便會發現在因果輪迴報應筆觸之下的質疑性。
輪迴的結果是西門慶託生為富戶男兒,轉世後依然能享受富貴的生活;
陳經濟轉世到京城人家為子,可以再續皇城根兒下的平民生活;
潘金蓮也轉世到了京城人家為女兒,成就了她本就喜歡攀高枝的心性;
武大郎轉世到的是徐州鄉下人家為子,身份依然不高;
李瓶兒轉世到京城袁指揮家為女兒,延續的是她官宦人家的血統;
花子虛轉世到了京城鄭千戶家為子,仍是有頭有臉的城裡人;
宋惠蓮轉世為京城朱家女,擺脫了家奴的身份;
龐春梅轉世也到京城孔家為女,得到一個自由平民的身份。
可並非所有的人都這樣幸運,再看張勝轉世成了貧家子;
孫雪娥轉世還是貧家女;
西門大姐更不堪,投到了番役家為女兒。
簡單看看這樣轉世輪迴的結局,該是讓人滿懷狐疑所謂的因果報應確實是不爽的嗎?
在這樣的大結局中,似乎並沒有完全體現出「善惡終有報」的因果關聯。反而有「惡人享富貴,善人遭貧賤」之嫌。
而正是這一點,笑笑生敘事思維的深刻體現得尤為突出。
人生的所謂是非黑白,曲直明暗,其實是充滿了無盡的變數。
但是,人的生命不論有多少起起伏伏的曲線變化,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將在生的起始與死的終結周期裡,歸於一條平靜的直線。
一個人此生的生死與下世的輪迴,其實是人類社會衍生過程中,一次次周而復始的「圓」的運動罷了。
錢穆先生曾指出:「西方文化主要在對物,可謂是科學文化。
中國文化主要是對人對心,可稱之為藝術文化。」[9]p239
於是,「中國敘事學的邏輯起點和操作程式,便帶點宿命色彩地與這個奇妙的『圓』聯結在一起了。」[10]
如果說故事的鋪陳是文本操作程式以及時間長度的起始,其有賴於人物行為活動推進的話,那麼人物的行為的展開過程,便是因果邏輯關係的起點。
在一定時間長度中通過一定的因果邏輯關係最終完成性格個性特質的解讀過程。這正是線性敘事的構思特性。
《金瓶梅》以全新的敘說方式,講述著笑笑生對人生與社會的認知和思考。
通過對形形色色人物命運軌跡的展示,終於完成了一個悲情的宿命命題——生命彼岸的虛妄輪迴,並不能真正意義上完成人的本質性批判。
人生是永不完美的,但是人類發展的永動力量恰恰在於對完美的不懈追求中。正像「圓」是最缺乏穩固性的,但它卻是完滿的最佳形態一樣。
注 釋
[1] 蘭陵笑笑生. 全本金瓶梅詞話 [M]. 香港:香港太平書局,1980.本文所引原文均出自該文本。
[2] 劉上生. 中國古代小說藝術史 [M]. 長沙:湖南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
[3] 魯 迅. 魯迅全集·中國小說史略 [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
[4] 曾慶雨. 論《金瓶梅》的敘事建構與敘說特徵 [J].雲南民族大學學報,2009,(3).
[5] 許建平. 金學考論 [M]. 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6] 參看《續藏經》第一輯第二編第二十四套第五冊。
[7] 曾慶雨. 論西門慶文本內界形象的他視角差異性 [J]. 明清小說研究,2007,(1).
[8] 曾慶雨 雲霞滿紙情與性——讀金瓶說女人 [M]. 上海:中國出版集團東方出版中心,2019.
[9] 錢 穆. 現代中國學術論衡 [M]. 長沙:嶽麓書社,1988.
[10] 楊 義. 中國敘事學:邏輯起點與操作程式,[J]. 中國社會科學,1994,(1).
作者單位:雲南民族大學
本文由作者授權刊發,原文刊於《當代文壇》,2012,第4期,略有增改。轉載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