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下個月,《1917》真的拿下最終的奧斯卡最佳影片,它會是影史最易懂的一部奧斯卡BP(Best Picture)。
片方自信發布「衝擊奧斯卡版海報」
這不是一部靠故事取勝的電影,因為恐怕一個10歲孩童也能輕易明白它在發生著什麼。
《1917》天然帶有雙重矛盾。
它當然是技術向電影,在「一鏡到底」的概念確立之時,它就是一場技術冒險。
全劇組都將為這場冒險支付超出普通電影5部的工作量,以完成「全片只有一個鏡頭」這樣一件不可能的任務。
與此同時,創作者想達致的最終目標卻是「去技術化」。
他們的一切努力都要讓觀眾忘記攝影機的「存在」,讓觀眾沉浸入主角的第一人稱視角,親臨「真實」的一戰戰場。
與其說這是一部戰爭大片,不如說是一部文藝範驚悚片。
敵軍營地「不知下一秒會發生什麼」的窒息感無時無刻不侵蝕著主角與觀眾緊繃的神經。
我們帶著抗拒、忐忑、惶恐的心情被迫上路,跟著主角一同喘息、遊弋、奔逃。
在當中,我們將歷經恐怖的前線戰壕、命懸一線的敵方陷阱、橘色的暗夜火光、燃燒著的末日教堂、櫻花飄飛的河流,置身於影史最殘酷而最「美」的戰場。
同時,我們的情緒將隨一曲動人的人性之歌遊走,這個「衝入敵方拯救1600人」的故事閃耀著兩個普通一戰士兵溫情的人性光輝。
如若《1917》繼金球獎最佳電影後再如願問鼎奧斯卡,這無疑是屬於「影像」、「技術」與「人性」的勝利。
換句話說,這是屬於「影像本體」的勝利。
《1917》此前已拿到金球獎最佳影片
01
「一鏡到底」的後現代性影像
「一鏡到底」這個攝影技法很容易理解。
電影從亮屏的那一刻起,到結尾黑場與字幕止,只「不被任何剪輯的一個長鏡頭」搞定。
因高超的技術難度,影史上,「一鏡到底」的電影鳳毛麟角。
最出名的要屬《奪魂索》《帝國大廈》《俄羅斯方舟》《鳥人》等。
第87屆奧斯卡最佳影片《鳥人》
在這其中,嚴格來說,又分為「真一鏡到底」與「偽一鏡到底」。
前者代表是《俄羅斯方舟》,它是真正的由一個攝影師拿著數碼攝影機連續運動拍攝99分鐘而成的電影。
後者代表是《鳥人》,其實它是由幾組「很長的鏡頭」拼接在一起,給人造成一種「一個鏡頭拍到底」錯覺的電影。
與已拿到奧斯卡最佳影片的《鳥人》一樣,《1917》也是「偽一鏡到底」。
在此前「奧斯卡前哨站」好萊塢年度影評人協會獎項中,《1917》甚至拿下了一個「最佳剪輯獎」!
當然,不管「真」還是「偽」,對於大部分觀眾,那種真實性的分界其實是微乎其微的。
個人看來,拍「一鏡到底」的手法不重要,呈現的結果ok就是好的。
《1917》的呈現幾近是完美的,而它最令我震驚的一點是:
它還呈現出一種後現代性的影像。
簡單來說,它消解了傳統戰爭片的宏大戰爭敘事,也不將目光對準激烈的戰爭場面,而是執著於從士兵個體視角看「實時發生的眼前」。
它反抗精英主義的大格局戰爭觀,它蔑視精英視角;
它只關心戰士最當務之急的「眼前」,它選擇與大眾站在一邊。
甚至,它近乎接近於「電子遊戲」的介質,而脫離了現代主義「電影」的範疇。
在電影官方花絮中,導演薩姆·門德斯提到,他希望吸引更多年輕人去看。
通常來說,戰爭片並不是年輕人鍾愛的類型,而導演之所以有這樣的信心,正源於《1917》「電子遊戲」式的後現代性。
我們沒必要再在看戰爭片時背負沉重的歷史枷鎖,本著嚴肅的姿態去審視戰爭,我們只用安靜坐在影院桌椅上,去「經歷」就好了。
119分鐘時長裡,我們進入的是1917年4月6日一戰戰場上普通的一天。
兩個年輕單兵Schofield和Blake倉促間受命,為拯救Blake哥哥所在部隊近1600多人的性命,他們要獨自冒險穿越敵區,傳達停止進攻的軍令。
這是一場與時間賽跑的遊戲,從兩人登上敵軍戰壕起,我們就像在玩一個「第一人稱」跑酷遊戲,與他們闖過一道道關卡。
兩人路上經過的每一片土地景觀都是「一次性」的,連請來的幾個大牌演員也只能淪落為類似遊戲中的「NPC角色」,難逃「打醬油」命運。
這種設定讓每一處的景觀都獨具魅力,鐵絲網格、塹壕坑道、死人死馬、斷垣殘壁、德軍宿舍、鄉間村舍、暗夜火光、櫻花河流、寂靜草地......
從戰壕到前線,從敵營到廢墟,從高塔到瀑布,這些共同構成了極具「殘損美學」的詩意戰場影像,這些都出自可能是好萊塢最偉大的攝影師之手。
羅傑·狄金斯,這位曾陪跑14次「奧斯卡最佳攝影」的傳奇攝影師去年終於憑《銀翼殺手2049》首次拿獎,今年則極有可能會二度稱王。
層次感的構圖、用天氣與環境調色、光影的明暗變化和冷暖對比,這些都是羅傑.狄金斯的招牌。
影片最嘆為觀止的段落,主角 Schofield在黑夜中頂著火光與信號彈的光影奔逃。
光在建築物上繪製出一道道曳影,並隨Schofield的移動錯落有致地鋪散開,整段影像如宗教味的「人間地獄」,卻又呈現出美如油畫的極致光影美學。
而大部分場景中,前景人物的走位,後景的物件擺放,隨攝影機移動,逐步延展開觀眾視野的立體空間,每一幀攝影畫面都在傳遞豐富的信息量。
不同的場景,攝影機的機位、景別要隨之切換,平拍、俯拍、仰拍、旋轉,廣角、全景、中景、特寫,兩主角享受著這個世界上最複雜的「攝影盛宴」之一。
尤其是敵軍飛機意外墜毀在兩人面前的那場戲,簡直像是狄金斯在給我們每個人上 「攝影大師課」。
如果說《1917》拿奧斯卡最佳電影還有諸多變數,「奧斯卡最佳攝影獎」幾乎已經被羅傑·狄金斯攬入懷中。
02
一場全劇組參與的技術冒險
用「一鏡到底」拍戰爭片,在薩姆·門德斯之前沒有導演嘗試過。
曾憑《美國麗人》拿下奧斯卡最佳電影的他也是第一次挑戰戰爭題材。
第72屆奧斯卡最佳影片《美國麗人》
他需要讓全劇組人跟他一起冒險,壓力巨大。
在花絮中,他也坦言,「這個拍攝難度是普通電影的5倍。」
在前年12月31號上映的電影《地球最後的夜晚》中,中國觀眾已經見識過在大熒幕上看1個小時「一鏡到底」電影的魅力,而且那個是「真一鏡到底」。
如果你有興趣看看《地球》相關的花絮或幕後文章,你就會知道當時畢贛的主創團隊究竟花了多大的成本和代價去拍攝。
當時宣傳期看到畢贛導演的狀態,我感覺他整個人都被那部電影掏空了。
《1917》雖然不是「真一鏡到底」,它的拍攝難度絲毫不亞於《地球》。
「一鏡到底」意味著連續的時間和空間,除了隱藏剪輯點和特效,劇組需要克服各式各樣的技術難題。
首先,他們需要搭建一條超遠距離的「戰爭遊戲通道」,無論是死亡戰壕,還是燃燒小鎮,還是櫻花河流,他們都要在這些地方放置大量的布景和道具。
用挖掘機開挖戰壕, 用直升機鋪灑彈藥殼,用石膏製作大量死屍和死馬,這些全都是「大工程」。
然後是場面調度與攝影的工作,絕不是一份輕鬆的差事。
人物移動,攝影組便要隨之同步移動,而為了避免鏡頭晃動造成觀眾暈眩,一直手持斯坦尼康(穩定器)這樣的重物幾乎是家常便飯。
拍攝人物奔跑的鏡頭,攝影組要把攝影設備全部搬到車上,「搭車拍攝」。
而為了讓影像質感與戰場的氤氳氣氛相匹配,他們選擇所有場景在「陰天」拍攝。
因必須採用順時序拍攝,如遇驕陽的大駕光臨,劇組就只能被迫全面停工,改為彩排。
天氣、導演、演員、攝影組、燈光組、特效、爆破,整套拍攝有賴於多個部門的全力配合,才能完成這樣一個奇蹟般的任務。
另一方面,這場「技術冒險」還很有可能是「吃力不討好」的。
並非所有的觀眾都能理解「一鏡到底」的必要性,它在攝影方面也許做到了極致,但在其他方面則拋棄了很多。
多數影評談到影片人物淪為工具的缺憾,一味地移動讓全片中沒有一個人物被立體塑造。
電影勢必在奧斯卡表演獎上無一斬獲,如果它是最佳電影,這種情況是很罕見的。
電影的故事也太過簡單,看不到導演戰爭觀的表達與輸出,只看到導演滿滿的「計算」和「算計」。
有些辛辣的影評提到,整個觀感像是在玩遊樂場的過山車或逛一個主題公園,每到一處場景相當於主角們在「打卡」。
看完電影,就像逛完一個遊樂園,娛樂完,什麼都沒留下。
甚至他們造了個詞,《1917》是一部「爆米花戰爭電影」。
這樣的評價或許的確反映出一部分觀眾的觀影體驗,這很正常,我不置可否。
不同觀眾對一部電影的帶入與參與一定有程度上的巨大差異。
而於我個人而言,觀影后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
為何這個很簡單的故事在好幾處地方深深打中了我,給了我至少4次情感暴擊?
思考過後,我仍很難用一個理性的分析方法來解釋這個原因,因為感受這個東西真的很主觀。
後來,有一個詞逐漸清晰地浮現在我腦海——「心理實驗」。
03
關乎「人性」的心理實驗
如果仍從戰爭片的維度來看《1917》,它在敘事視角上其實與去年我們聊過的一戰紀錄片《他們已不再變老》極為相似。
《他們已不再變老》組接博物館真實的歷史資料,第一次告訴世人「真實的一戰士兵究竟都是怎樣生活的」。
你會發現,對一個年輕士兵來說,戰爭就像一個「上帝隨意拋骰子」的遊戲,生存或死亡,全靠運氣。
戰爭既不浪漫,也不有趣,戰爭最大的特點叫未知,叫恐懼,或者叫虛無。
《1917》也一樣,它與《他們已不再變老》一樣都執著於個體敘事,也從「屌絲士兵的視角」看戰爭。
當攝影機唯一的興趣在於士兵的「眼前的正發生」,我們發現,《1917》全片都是一場「心理實驗」。
這場實驗的參與者是兩位主角,是導演,是觀眾,是影評人。
你當然可以選擇抽離情緒,用理性的方式來看此片,去拆解電影的剪輯點,破解導演的創作思路。
但於更多人來言,你只要投入情緒進去,《1917》就是一部驚悚片。
它塑造了一個象徵恐懼的猛獸,名字叫「戰爭」,它是全片唯一的主角。
我們被「戰爭」這位龐然大物的恐懼情緒所包裹,一同期待又害怕著電影下一幕的發生。
下一幕也許是死亡,也許是存活,我們像準備打開「薛丁格的貓」的那個盒子,生與死,處於一個量子態裡面。
而在「戰爭」恐懼之下,電影卻給了所有觀眾一個「溫暖」的情緒出口,這場「心理實驗」的後半段「人性」成了最終的贏家。
如果不幸遭遇到一個敵方士兵,你將作何選擇呢?
殺死他?救他?奴役他?與他做朋友?
影片中就有一段類似的橋段,而兩位主角在一瞬間迎來了一道人性選擇題。
在「戰爭」這樣一個最極端的場景下,兩位主角的選擇,擺弄著觀者心底的情緒,它同時關乎人性的溫暖與冰冷。
這個選擇造成了電影的第一個故事高潮點,十分動容,在此不做劇透。
影片中,類似這樣「冷」與「暖」並置的情緒段落非常多。
「戰爭」的「冷」與兩位主角「人性」之光的「暖」形成了劇烈的反差,建構了一個隱藏很深的反戰表達:人的價值遠遠大於戰爭本身。
或許,這就是薩姆·門德斯最想闡述的戰爭觀理念。
影片中間有一段主角躲入敵營樓房,偶遇一對母女的場景,這段戲太美,太暖了。
影片這一鏡從一個美麗的草地上開場,出乎意料地,電影也收尾於一處同樣美麗的草地,有始有終。
明明是場殘酷的「戰爭」,心底湧現的卻是最具人情味的暖意。
某種程度上,《1917》可能拍出了影史最美的戰場與故事。
2個人拯救1600人,這樣的故事在當下又何嘗不充滿人性之光的力量?
影史上,關於二戰的經典電影數不勝數,一戰相關的電影卻少之又少。
或許這與人類在總結一戰史時常用的表述有關,「一戰打得毫無意義」。
從這個層面上來說,不管《他們已不再變老》還是《1917》,他們確乎都拍出了一戰的內核,乃至於戰爭的本質。
他們都在時刻提醒著人類:
戰爭毫無意義,人才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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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視聽Bang的第88期原創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