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枕書。
湖南的讀者對蘇枕書應該不會太陌生,2014年前後,她曾在《晨報周刊》開專欄「北白川畔」。她一邊在京都讀著書,一邊寫些介紹京都風物的散文隨筆,京都藉由她的文字,多了一條讓更多湖南人了解的通道。
多數時候,我們在這條通道看到的,是些美好的事物,例如古董字畫店、舊書店、茶鋪,例如白玉蘭、梅花、櫻花、杜鵑等等。
「門外暖簾,春夏秋季為茶綠色,冬季為深茶色。門內茶香四溢,牆邊木架堆滿碩大陶製茶罐。櫃檯小白瓷碗內裝有各種樣茶。頂上掛著白紙墨書茶名與價格,有玉露、煎茶、焙茶三類,茶名俱美:若松之昔、蓬萊之昔、青雲、鶴齡等等。」這是蘇枕書常去的一家茶鋪,類似這樣細膩的介紹,在她的文字中比比皆是,看得出,雖然她一直保持客居狀態,但她喜歡這個大多數時候是安靜著的古都。《京都古書店風景》《有鹿來》《京都如晤》《松子落》《歲華一枝》,從她出版的這些寫京都的書書名便可見一斑。
《春山好》是她第六本寫京都的書。這一本的筆觸和以往有著顯著的不同——她在書寫美好的同時,也直面審視她看到和經歷過的灰色層面的事物。她的痛苦與憤怒,她的勇敢和堅韌,在她定下書名《春山好》的剎那,註定會引起更多共鳴。
曾受困於「淤泥」,希望能更早一點覺悟
特約策劃杜娟是分批次拿到《春山好》的書稿的。蘇枕書最初給她的,寫的是吃筍、搬家以及真如堂四季,這讓杜娟覺得新書是蘇枕書已出版的《有鹿來》《松子落》的延續。後來的稿件,讓杜娟不由「慎重」起來。2020年1月,伊藤詩織性侵案件勝訴後,蘇枕書寫了《隱秘的廣場》。這篇文章後來編入《春山好》的第四部分「黑夜與白晝」。習慣做輕巧內容的杜娟看到這篇後,提醒自己,必須要更加審慎和專注。
讓杜娟審慎起來的,是蘇枕書寫到了自己親歷的被性騷擾以及從痛苦中掙脫出來的經歷。
2016年,蘇枕書在她所就讀學校教務處門外的小桌上,看到了「性暴力被害者綜合諮詢支援中心」的宣傳小冊。當時,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性暴力的倖存者和受害者,直到過了一段時間後,她才撥通了宣傳冊子上的電話。
「站出來指控或傾訴還不是最困難的部分,隨後漫長、孤獨、充滿懷疑的過程才更艱辛。時間長河滾滾不息,唯獨受害者被困在河底的淤泥難以前行。」
只有曾受困於淤泥的人才能寫出這種感受。所幸,蘇枕書已經走出淤泥,已經從幽暗走到了光之中。
「如果時光倒流,我當然希望自己能更早一點覺悟和反抗。」覺悟了的她認為今日的努力(指站出來指控)即便不能很快促成理想之結果,也應堅守對真理和道義的追求。
正是因為有這樣的一個經歷在,蘇枕書把全書分為了四個部分。第一部分「漫長雨季」,既是對現實雨季的寫實,也是她困境中內心的映射;第二部分「走出雨季」,如她自己所說,意味著邁出困境的努力;第三部分「新探險」,是她從學校的紙面知識走向現實世界的嘗試;第四部分「黑夜與白晝」,取義於「黑暗不算黑暗,黑夜與白晝一樣光亮」,她希望能夠從幽暗走到光之中。
這個願望,正好和她在第一部分「漫長雨季」寫到的「驚蟄過後,夜裡常會突然下起大雨,山色仍然枯淡,卻蒙上一層極薄的碧煙,是悄然萌動的新芽」相對應。
歷經晦暗和苦痛後仍覺春山尚好
文字一貫細膩、溫和的蘇枕書並沒有因為視角由京都日常的描寫,轉向人性灰色層面的審視而變得尖銳或尖刻。
這是蘇枕書在京都的第十一年。和她之前五本寫京都的書一樣的,是她對心理、情緒、感觸的捕捉體貼入微。恬靜溫婉的敘述,一方面和東鄰傳統而精緻的外表相洽;一方面將這種外表下隱藏的人性的晦暗有條不紊地剝露了出來。
當然,晦暗或者說灰色只是人性中的一部分,人性的美好、人情的溫暖並沒有被一葉障目。她的文化積澱和溫潤情懷以及對生活的熱愛並沒有消減。
她寫深陷抑鬱時候走進寂靜寬大的寺院,「在山寺的懷抱裡,被寂靜與綠意浸潤,聽見鳥的啼鳴,像草葉要被露水壓彎,總是忍不住垂下頭。它們比我更長久,寺中古木、巨石無不說明了這一點,如此得到了寬慰。」
她寫她總是惦記著那些萍水相逢的事,前一秒還在懷念某處吃到的筍飯以及給他們做那頓美好筍飯的阿姨,下一秒注意到了眼前的山雀——「窗外新綠的枝上有一隻小巧敏捷的山雀,輕靈地飛來飛去,小爪子勾著細枝蕩鞦韆。我們靜靜看那山雀,一時沉寂無言。」
即使是2020年她經歷過的最為寂靜的春天,因新冠的肆虐,她就讀的京都大學決定停課,她雖然內心和大多數人一樣茫然,但並沒有因此而迷失,「山裡忽而起了春的晚風,所有樹葉都溫柔地沙沙作響,空氣裡充滿樹葉發芽的清甜的味道」。
不是所有人都能聞到樹葉發芽的清甜的味道,也不是所有人在歷經晦暗和苦痛之後還能覺得春山尚好,尤其是幾乎全人類都面臨危機的時刻,「不要絕望,懷著溫柔的心,一步一步,朝前去」。受到鼓舞的蘇枕書知道自己的傷痛無法撫平和得到安慰,但她決定將自己微小的力量匯入大河。
對話
「用文字處理荒誕與殘忍,不僅是需要勇氣」
瀟湘晨報:記得數年前您在《晨報周刊》上有專欄「北白川畔」,巧合的是,《春山好》第一篇寫的就是從月待山前搬家到北白川畔。「月待山前」「北白川畔」這樣像是從古詩和國畫中走出來的名字,有沒有給您消減一點點異域的感覺?
蘇枕書:給《晨報周刊》寫專欄,是我非常快樂難忘的記憶,謝謝《晨報周刊》給我的機會,感念那段因緣。北白川、月待山都是京都的地名,我也覺得很喜歡,因而就拿來作專欄名。京都與中國傳統文化的關聯的確很多,儘管是異國,但在植物、風土等方面,與我的故鄉(南通)也多有相通之處,令我很覺親切。
瀟湘晨報:您在京都生活了十餘年,京都應該是您主動選擇的生活得最久的城市。這十餘年裡,您有沒有覺得您在記錄京都生活的同時,也在被京都影響或者形塑?
蘇枕書:昔日在重慶生活四年,我便學會了吃辣、說重慶話;如今在京都十來年,所受的影響必然非常大。
瀟湘晨報:近些年國內譯介了不少日本匠人匠作的書,但您的文章中寫到有日本朋友對匠人的傲慢和守舊有抱怨,這種抱怨比較常見嗎?日本年輕人對這些匠人的普遍的態度是怎樣的?
蘇枕書:國內讚許的匠人精神在日本更是一種大家早已習慣的存在。日本人自己看他們的風俗習慣,肯定與外國人的感受不太一樣。對於保守頑固的學徒制度,日本年輕人大概不以為然。但同時自然不會缺潛心學藝的態度。
瀟湘晨報:您過往寫京都的文章,大多透露著一些讓人嚮往和感動的美好。但,同時,這個美好的地方也和其他地方一樣,有著些荒誕與殘忍的事情。您曾說要直視這些荒誕與殘忍,確實,在《春山好》中您有對這些荒誕與殘忍的直視。這樣的「直視」,對您來說,是不是也是一種殘忍?讓你有勇氣去直視的力量來自哪裡?
蘇枕書:我原本就有些「潔癖」,所以導致從前的文字看起來比較「乾淨」。如何用文字處理荒誕與殘忍,很值得思考,不僅需要勇氣,還需要智慧和洞察力。我也正在探索之中。
瀟湘晨報:2020年初新冠疫情肆虐時,日本漢語水平考試HSK事務局援助武漢的物資包裝箱上有「山川異域,日月同天」這樣的句子,有人看到後感到慚愧,覺得對漢語的運用不如友鄰,也有人說這些句子其實是在日的中國留學生寫的。日本人對於漢文化中優秀部分的吸收與繼承,您有怎樣的一些感受?
蘇枕書:這句不是在日中國留學生寫的,確實是HSK日本事務局常任理事林隆樹(日本人)的想法,後來又出現了不少貼在救援物資外的詩句,當中的確有出自在日華人的智慧。我們在討論這些問題時,首先應該確認事實,再進行分析。
若以此例說明日本對「漢文化」的吸收與繼承,則稍微有一些不全面。
「山川異域,日月同天」出自鑑真弟子所作《唐大和上東徵傳》,日本古代的長屋王曾託遣唐使帶去中國一千件袈裟,這是繡在袈裟上的句子,鑑真和尚被這句話打動,從而不懼艱險,東渡弘法。這句話說明古代中日兩國之間藉由佛教、漢文展開的友誼,單是「漢文化」一詞恐怕難以概括。
向來國與國之間交流往往不是單向,而是互相影響、錯綜複雜,且不僅僅是一國與一國之間的往來,更是多個國家與地區之間發生的交往,這當中的細節與圖景一直非常吸引我。
瀟湘晨報:《夜之旅行》這一篇中,您在寫到林奕含時感慨「人們對於受害者身份與能力常有苛刻的挑剔,因此許多人的犧牲連形狀都不明了」。您有沒有今後分出些時間和精力去致力改變這種積習的想法?
蘇枕書:我想,寫下這本書也是我努力的一種方式。
瀟湘晨報:很多男人不知道性騷擾給女人帶去的痛苦有多深,甚至有不少男人不認為他們的某些行為是性騷擾。您在為自己遭遇的性騷擾維權的過程中,最大的阻礙和最大的動力分別來自哪裡?
蘇枕書:最大的阻礙是社會根深蒂固的觀念;最大的動力是內心對於正義的渴求,以及希望未來的人可以在更好的環境裡生活——這樣的信念。
他人的遭遇和痛苦喚醒了我,我認為自己有必要去這樣做,雖然過程充滿侮辱和痛苦。但如果我不說出來,這些侮辱和痛苦也依然在那裡。
瀟湘晨報:《康復訓練》篇的末尾,您說「創傷並未變小,這是作為受害者需要面對的殘酷現實;但我的世界已擴大,因而創傷所佔的比例不再那樣驚人刺目」,這是積極的應對方式,還是消極的應對方式?
蘇枕書:這樣的價值判斷交給讀者評價好了。
瀟湘晨報:您的師兄,連你在山上揀根掉落的樹枝都要研究是否合法。這麼牢牢守著規則,他們有沒有覺得無趣?或者他們的強大以及很多人樂於和他們交往,就是因為他們寧願無趣也不願意侵佔別人的利益?
蘇枕書:他是日本社會裡很常見的一類刻苦較真的人,無趣與否,恐怕外人不宜評價,這是一個過於主觀的價值判斷。我在他身上學到很多,也非常尊敬他。
瀟湘晨報:看到您說「植物與日常飲食是生活的重要礎石」、看到你寫筍的甘美,就想起電影《小森林夏秋冬春》。食物不僅給了供養我們的營養,對食物的熱愛也是我們抗爭這個世界的方式之一。是這樣的嗎?
蘇枕書:對美食的熱愛不僅是與世界抗爭的方式,還是熱愛這個世界的方式。有點慚愧地說,去年以來,我生活的大部分支出不是買書,而是買吃的。下班後在商場超市買些應季的食材回家做了吃,是獨居生活的莫大安慰。日常飲食、尋常生活對於生命而言是重要的基礎,我們短暫而難以預料的人生的每一天,都由它們支撐著。
瀟湘晨報:後記中您說書名題作「春山好」是因為書寫過程中眼見窗外山色緩慢變化,就這樣來到了美麗的春天。現在,離下一個美麗春天,還有一點點距離,對即將到來的下一個春天,您有怎樣的一些期望?
蘇枕書:今天是元月一日,我在家附近人跡罕至的山中散步。群鳥啁啾,櫻樹枝頭已鼓出芽苞,我也想到去年此時寫作本書的心情,深覺光陰可珍。過去是艱難的一年,未來也難以預料。但此時此刻,我確實懷著希望,希望自己可以平靜勇敢地迎接下一個春天。
撰文/本報記者劉建勇
【來源:瀟湘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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