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12日是海軍原副參謀長、河北無極籍的閻保健將軍去世五周年紀念日。為表緬懷,特刊發《潛艇兵的家與國》,此文作者系閻將軍夫人李春蕾。
潛艇兵的家與國
文 / 李春蕾
昨日還是秋,今日就立冬了。
服務中心路邊的柿子樹上,掛滿了紅彤彤的柿子。
馬路兩旁的銀杏葉,也都變得金黃;在日漸蕭瑟的大地上,海軍大院仍然是一片生機,帶著深秋的豔麗來到冬天。
「阿姨,今天立冬,別忘了去買肉包餃子,祝阿姨立冬快樂。」這是一位80後的問候,一句最簡單的話語,一直在傳遞著溫暖和關愛。
▲文中人物閻保健將軍
人走茶涼,是人間常情,但,也有例外。小周,原來是跟我愛人一起工作,由於工作關係,我們很少見面。
還記得,那天的清晨,急促的鈴聲驚醒了我的夢,電話裡傳來了小周的聲音,他讓我立即飛往三亞,醫院的相關人員要與我面談。
下了飛機,小周告訴我我愛人的病情很重。專家說:他胸部充滿了積水,骨頭、淋巴、腦子都已轉移,生命預期只有三個月……
他不是剛從部隊過來的嗎?原計劃他是要帶隊出徵,由於不停地咳嗽,領導跟同事都勸他去醫院看看,怎麼到了醫院就成了與基地的永別?
這突如其來的噩耗讓我們悲痛欲絕。基地的醫生,身高一米八的大個子,躲在門後嗚嗚嗚地哭了起來,女兒則抱著我相擁而泣。
而此時,我愛人早已在病房等得不耐煩,他急著返回部隊,一邊咳嗽一邊不高興地說:「我馬上要出海,你們把我愛人叫來幹什麼?做什麼檢查?需要開這麼長時間的會?部隊那邊還有很多事呢……」
我們擦乾了淚水,騙他說:檢查結果是肺結核,醫院開會是考慮出海封倉會傳染官兵。
他很無奈,很不情願地趕回部隊交代事項,籤署了他手頭上的幾份文件,他不知道,這竟是他最後的一次回基地,最後的一次來到他最心愛的部隊……
▲閻保健與潛艇兵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我們乘機飛往北京,住進301醫院。由於他工作特殊,我們家人很少團聚,當我們能天天聚在一起時,卻是如此的痛苦。
我們怕短暫的三個月一逝而過,怕時光奪走了他的生命。
堅強,再堅強!我們終於闖過了奪命的魔咒。
過了三個月,又過了三個月……他創下了醫學奇蹟,生命延長了一年半。但,最終還是沒有熬過病魔。
在最後彌留之際,他向領導提出:死後,要深入大海,永遠捍衛我南海水下長城。
按照他的遺願,家人們挑選了世上最沉的骨灰盒,我跟女兒用盡全力抬著,來到他生前戰鬥過的海域。
只有潛艇兵才知道,有一種極限叫水下深潛!有一種戰鬥狀態叫水下長航……
我們完成了一個核潛艇人的最後心願!
那天,三亞的天特別好,藍天白雲就像是一幅水彩畫,海水也比以往湛藍。
人們的心情卻無比的沉重和壓抑。
岸邊所有的潛艇都在向他拉笛默哀,我第一次聽到核潛艇的笛聲,是那樣的神聖而震撼!
水兵們筆直站立一排向他們的老水手致敬,這一刻,我們都以為將軍是要出徵。
那個一生摯愛核潛艇的人,就在我日夜祈禱他們凱旋的海域裡,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是一次神聖的遠航,通常他們出海都是保密,這次,我多麼想讓他告訴我返航的歸期。
我特別難過,我知道他再也回不來了。
海鷗在哀鳴,南海上空傳來了我撕心裂肺的哭喊,不舍,還是不舍,可是,親人們只能追隨到這裡,時間定格在2015年的金秋十月……
▲閻保健與潛艇兵在一起
這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日子,我們跟周秘書一起走過。
一天,小周輕輕打開我的房門,他告訴我,他要回北京了,他囑咐了我很久,讓我喝胖大海、吃消炎藥,那會兒我失聲說不出話,只能點頭示意謝謝。
就在他轉身離去的瞬間,突然,我感到很無助,也許他看懂了我的眼神,跑過來,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那一刻,我們眼睛裡都飽含著淚水,我們都不捨得那個離我們而去的人……
小周從三亞回去後,到了新的工作崗位,雖然工作很忙,卻一直很關心我。
前兩天,我剛從騰衝回來,就聽到家裡敲門聲,他在食堂買來的豆漿和蒸包,手裡還提著菜和水果,友情真的就是在一點一滴中變成了親情。
他們部隊的戰友,都沒有忘記我。有的專程遠道來看我;有的過年過節給我寄土特產;有的復員幾十年,還沒有忘記他們的老艇長,無數次含著淚給我說:「嫂子,家中有事一定給我說。」
這次搬家,就是一位艇上復員的戰士來幫的我。時間可以讓許多東西改變,唯獨不能改變的是真情。
「今日立冬」,小周的一條簡訊,讓我感慨萬千。
就要離開這個住了六年的海軍大院,有些塵封的記憶全都湧現在眼前。
也許,我們與海軍的緣分是前世註定的。
我女兒報戶口時,就姓了海。
她父親參加我國核潛艇首次水下發射飛彈,當時國家嚴格保密。
在我懷孕時,領導特批他回來了一天。寶貴的一天,我得到他一封信,一封神秘的信。
按他說的,離別後再拆開看,如晴天霹靂。
這竟是一封潛艇兵的遺書。
這是我國第一次核潛艇水下發射試驗,風險極大。
他們為了這次試驗,早已做好了死的準備。他們是共和國的殺手鐧部隊,是名副其實的水下敢死隊。
可他們,在親人面前是那樣的坦然。
而我們核潛艇兵的妻子們,雖然,內心早已苦澀無淚,也要面帶微笑去送別他們,去迎接他們不在身邊的每一天。
從懷孕兩個月到女兒出生,我們沒有任何音信。
我多麼希望他能回來,我們一起給女兒報戶口。可是,孩子出生都三個多月了,還是沒有得到他的一點消息。
那天,我去給女兒報戶口,一路上都在默默的流淚。
我們一結婚,就兩地分居。他們的職業是水下航行,我們常年渺無音信。
我能承受這種狀況,可是,孩子身邊不能沒有父親啊?大海,常年守護在我們身邊,它是連接我們全家人的紐帶,它已成了我們愛的化身。我斷然決定,讓女兒姓海。
當我拿到她海姓戶口本時,感到有了依靠和希望。每天,我都能對著大海向他傾訴衷腸。
我期盼,他們水下發射任務能早日結束,期盼著,我們全家人團聚的那一天。
▲閻保健執行完水下發射任務回來,第一次與女兒見面,全家合影
時光飛逝,歲月無情。
誰料到三十年後,那個潛艇兵真的跟大海融為了一體。他成了女兒名副其實的海爸爸。
如今,他走了,我們也要搬家了。我一次次的問自己,是不是他海軍生涯畫上了一個句號?
我一次次的告訴自己,不是!他一日為軍,軍魂永存!
我為他自豪,為他們殺手鐧部隊自豪,為我們強大的海軍自豪!
無論他潛到哪裡,無論他潛得多久,都割不斷我們與大海的深情,我們永遠都是一家人。
再見了75號樓。
再見——海軍——大院。
▲閻保健執行完長航(長時間潛航)任務回來,榮立二等功,全家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