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露易絲·格麗克的詩,猶如走進了一個遍地玻璃碎片的房間,隨時會被刺痛。痛覺並不強烈,卻很漫長。創傷、欲望、死亡、家庭、自然、神話,組成了她作品的關鍵詞,構建了一種神秘而憂鬱的美感。
人們關注她早年的特殊經歷,關注「女性」與「猶太」的身份標籤,關注她作品中詩意的疼痛。對大部分讀者來說,她是一個尚待挖掘的詩人,在極簡的文字之下,埋藏著一個幽深的詩性世界,靜靜地等待著來訪者的探尋。
新京報·文化客廳系列活動,我們聯合世紀文景出版社,邀請到作家、詩人、宗教與文學學者倪湛舸,與你共同走近格麗克,探析她的詩性美學。
語音分享 | 倪湛舸
整理撰文 | 孫嘉言
倪湛舸,作家、詩人、文化學者,北京大學英語語言文學系學士,福德姆大學神學系碩士,芝加哥大學神學院宗教與文學專業博士,維吉尼亞理工大學宗教與文化學系副教授。著有文集《黑暗中相逢》《人間深河》,小說《異旅人 》,詩集《真空家鄉》等。
斯多葛式的疼痛美學
出生,而非死亡,才是難以承受的損失。 我知道。我也曾在那兒留下一層皮。——《棉口蛇之國》
這首詩出自格麗克的處子詩集《頭生子》。這部詩集創作于格麗克二十五歲之時,「生」與「死亡」是其中頻繁閃現的詞彙,傳遞著一陣陣真切的痛感。
人們常將這種疼痛與她的創傷經歷相關聯:出生前姐姐早逝,她因此陷入「倖存者」的負罪感中,並在16歲患上了厭食症,接受了長達七年的心理治療;成年之後,又遭遇了兩次破碎的婚姻,灰暗的底色由此在她的詩作中固定和延續。
在格麗克正式開始創作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自白派」是美國詩壇的主要流派,多描寫詩人個體的痛苦與創傷。格麗克深受該派別影響,把詩歌當作自我面向與挖掘的途徑,無所顧忌地袒露著靈魂的傷口,特別是家庭生活與親密關係中那些疼痛的瞬間。
美國詩人、學者伊莉莎白·多德(Elizabeth Caroline Dodd)曾將格麗克定義為「後自白派」詩人,認為她的文字風格有著古典主義的特質。不同於典型自白派詩人外溢的、宣洩式的痛覺呈現,格麗克的寫作是「斯多葛式」的,習慣用大量的留白、模糊的場景細節與極其冷靜的筆觸,營造一種靜默、含蓄而持久的痛苦體驗。
貓躲在那,在塵中打滾,玫瑰,波斯菊,以及,黑暗中,金色國會大廈穹頂轉換成月光的合金。——《月光裡的愛》
格麗克詩集《忠實與美德之夜》封面。
格麗克同時也是一個自然詩人,她將花鳥草木當成內心世界的投影,形成一種複雜的互動與聯結。倪湛舸認為,與其他自然詩人相比,格麗克的創作更富實驗性。例如在美國當代著名自然派詩人瑪麗·奧利弗的筆下,抒情主體往往是作為自然觀察者的人,而格麗克的詩歌則將情感的主體地位賦予了非人類的生命體,並且這樣的主體是在詩歌寫作或閱讀的過程中動態生成的。在這種意義上,格麗克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抒情詩人,她的作品大大拓展了抒情詩歌的創作邊界。
格麗克筆下的自然並非曠野式的崇高自然,更多的是花園植物,富有陰柔之美但絕不溫馴。以往男性中心的文學創作更多賦予自然崇高、陽性的特質,倪湛舸則認為,自然本身超越了以人類為中心的性別建構,性別本身也是不斷流變的,格麗克的寫作幫助我們看到了自然的豐富性。
一美元的「入場費」與精妙的多重奏
當知覺埋在黑暗的泥土裡,倖存也令人恐怖。——《野鳶尾》
一位詩人曾在格麗克的訪談中評價說,如果讀不同詩人的作品需要不同的入場費,那麼讀格麗克的詩只需要一美元。格麗克的語言通俗易懂,常用簡單的詞彙與順暢的短句。儘管有人評價她的作品欠缺意象和音律之美,但她用語的簡潔、準確和有力,為她的作品賦予了獨特的魅力。
2006年的一次訪談中,學者喬安妮·費特·迪爾(Joanne Feit Diehl)向格麗克發問,她的早期風格被人評價為「grim」(陰沉)和「austere」(冷峻,肅穆),她本人如何看待這種評價?
喬安妮·費特·迪爾《露易絲·格麗克:改變你所見的》
格麗克回答說,這兩個詞她都不滿意,相比之下,「austere」(冷峻)可能相對貼切一些。在她的理解中,這個詞有一種清教徒的意蘊:對浮華、混亂的狀態充滿了疑慮和排斥,對未成型的、過於神秘的東西也警惕地保有距離。在某種維度上,格麗克的詩的確有著清教徒般的美感。
格麗克認為,創作時寫下的每一個詞都應該是非常關鍵的,不必增加那些不必要的修飾。當她作為一個讀者時,從來沒有被所謂悅耳的韻律、漂亮的意象和辭藻所打動,所以在寫作過程中,她也儘量追求文字的簡潔而直達本質的力量。倪湛舸認為,這種審美具有一定的東方風格。
格麗克不喜歡「grim」(陰沉)這個詞,因為這個詞過於晦暗,沒有任何的精神維度。她認為,詩人在撕開心靈痛苦的創口時,也要提供希望和安慰感。寫作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在這個紛亂的世界裡重建生活的意義。
與詞句的簡潔形成映襯的,是她詩集布局的複雜與精妙。自第五部詩集《阿勒山》起,她開始嘗試將詩集創作成長詩或組詩的整體性寫作,《野鳶尾》和《村居生活》則代表著這種創作方式的成熟。一條或多條線索連綴在詩與詩之間,使作品的意象與情感不斷地擴展和延伸,形成一個精妙的織體。
《野鳶尾》時期的格麗克
重寫神話:世界之巔與地獄之門
我怎麼能知道你愛我除非我看到你為我悲傷?——《別離》
神話故事與人物,是格麗克詩歌中常見的創作素材。她拒絕傳記式或思辨式的書寫,而偏愛詩歌的神秘化色彩。
詩歌評論家海倫·文德勒認為,這是格麗克在自白派的自傳性生命體驗與智識派的超驗思辨之間,尋找第三條創作的道路。而神話結構恰好在兩者間找到了一個平衡點:從日常生活中提煉出神話的「原型」,賦予個體生命以普遍性。
「我的傾向——這是顯而易見的——是非常迅速地建立神話結構,找到當下的瞬間與這一原型之間的呼應。」格麗克曾這樣說。
倪湛舸將提煉原型的過程稱為神話的重寫。希臘神話、《聖經》神話與民間傳說,都可以成為她重寫的素材。她的兩本詩集《阿勒山》和《阿弗爾諾》的名字,就取自神話:前者是《希伯來聖經》中的世界之巔,後者則是羅馬神話的地獄之門。
凱倫·阿姆斯特朗《神話簡史》
格麗克在離婚之後,圍繞家庭與婚姻重寫了一系列奧德賽的故事,如《月光的合金》中的短詩《別離》。當格麗克以神話的形式展開家庭生活的情愛糾葛時,她會將自己視為這一原型在經驗世界中的一次投射,而這個原型還會投射到其他個體的相似又各異的經歷中去,因此具有了普遍的價值。
在古希臘,神話就其內容和傳播方式而言已經有了性別上的分化:一種是在公共場域由男性詩人講述,一種是在家庭空間中由女性成員口口相傳,遺憾的是,女性的神話傳統並沒有流傳下來。現代意義上的神話被賦予了塑造民族性格等意識形態功能,是古代男性書寫傳統的延續和變形,女性形象、女性心理被邊緣化,成為配角和補充。與這種傳統相對應,產生了一系列以女性經驗為基礎重構神話的嘗試,格麗克的創作就屬於此類。
《希伯來聖經》中有一個著名的人物形象大衛王。他已經垂垂老矣、喪失了性能力,但還有一個暖床的婢女亞比煞,好讓他感受到年輕肉體的熱量。大衛王死後,他的兒子想娶亞比煞為妻,卻在王位爭奪戰中死在所羅門刀下。在宮廷鬥爭開始之後,亞比煞就完全消失在了故事中,沒有人知道她隨後的命運。這是一個典型的父權中心的故事,女性角色被完全性化和工具化。而在格麗克重寫的《亞比煞》中,她是一個隨父親生活的少女,內心嚮往著美好的未來和愛情,形象完整、豐滿而鮮活。
大衛王與亞比煞
格麗克的另一本詩集《阿弗爾諾》同樣刻畫了父權壓制下女性的掙扎。這本詩集重寫了珀耳塞福涅的神話故事。珀耳塞福涅是大地女神的女兒春之女神,被地府的冥王拐走,只能在每年春天重返世界。珀耳塞福涅在地府中有著怎樣的經歷和情感?原版神話故事隻字未提。而在《阿弗爾諾》中,格麗克細膩地展現了她的心理活動,寫她躺在冥界冰冷的床上,想念著那個因她的離去而日益肅殺荒蕪的世界,追憶著一去不復返的童真時代,進而引入存在、毀滅、愛欲、死亡這些沉重的終極命題。
閱讀的政治:應該拒斥身份標籤嗎?
她早已是一個囚犯自從她生為女兒。 ——《漂泊者珀耳塞福涅》
提到格麗克,「女性」與「猶太」似乎成了兩個繞不開的身份標籤。中文世界流傳著一種觀點,認為格麗克本人對女性主義和猶太身份等標籤是拒斥的。倪湛舸則認為,這包含了一些誤解,事實上這兩個身份特質對理解她的詩作至關重要。
倪湛舸認為,格麗克的拒斥需要在具體語境中理解。她拒斥女性主義的標籤,是因為她想要和自白派劃清界限,因為自白派的女詩人曾被稱為詩壇上的女性主義者。當她說「我不是一個女性主義者」時,潛臺詞和真正含義是「我不是一個自白派」。她的詩作本身是具有鮮明的女性主義視角的。
同樣,她對猶太詩人標籤的否認,與猶太身份內在的複雜性有關。格麗特的祖輩早已移民美國,並沒有受到大屠殺的影響,因此猶太的歷史傳統、移民各地後的族群困境,並不構成她個人的體驗和經歷,但這並不意味著她沒有在創作中援引猶太的文化資源。格麗克研究者丹尼爾·莫裡斯(Daniel Morris)指出,她的復調式寫作,與猶太教的釋經傳統「米德拉什」(Midrash)有很深的淵源——在「米德拉什」的實踐中,學者對經書中爭議性片段的不同解釋被陳列在同一張紙上。莫裡斯認為,這種傳統或許是格麗克的一個靈感來源。
丹尼爾·莫裡斯《格麗克詩歌:一種主題導論》
倪湛舸認為,今年的諾貝爾獎頒給格麗克體現了其評判標準的延續性。格麗克突破個體敘述、追求抒情詩的普遍性,符合諾獎一貫的審美風格。而她的獲獎,或許也與2020年這個特殊的時間節點有著某種內在的聯繫。2020是瘟疫之年、動蕩之年、格局重組之年,而格麗克詩歌所追求的,恰恰是晦暗與痛苦中的修復與救贖。
倪湛舸援引科技研究學者唐娜·哈拉維(Donna J. Haraway)和新物質主義學者簡·班尼特(Jane Bennett)的觀點說,諾獎頒獎詞中關於個體與普遍的話語已經陳舊和過時了。我們需要關心的問題,是個體的重新定義。個體不是預先給定的、孤立的存在,而是在自我和他者之間各種錯綜複雜的、不斷變化的關係中構建出來的。不應該再假設自我與他者的明確邊界,而應該打破獨特性和普遍性的二元對立。而抒情詩,尤其是格麗克所寫的這種新型的抒情詩,其實是一種關係之詩,是人與人、人與物之間關係的延伸和維護。
倪湛舸認為,諾貝爾文學獎在某種意義上是非常西方中心、歐洲中心、男性中心的,它的某些話語仍然停留在20世紀。這次它把獎項頒給了一位女性詩人,其實是它想要自我突破的一個表現,但距離真正跳出窠臼,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覺得比詩人更稀缺的是好的讀者,讀者其實是詩人生長的土壤。」 倪湛舸最後總結道,「建立詩歌寫作和閱讀的女性群體更是我們的當務之急,也許這樣的群體早已存在,我們要努力地讓更多人聽見她們的聲音,也就是我們自己的聲音。」
《月光的合金》
露易絲·格麗克 著
柳向陽 譯
世紀文景出版社 2016年4月版
《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
露易絲·格麗克 著
柳向陽 範靜曄 譯
世紀文景出版社 2016年4月版
語音分享 | 倪湛舸
整理撰文 | 孫嘉言
編輯 | 呂婉婷;王青
校對 | 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