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6月,中國人民志願軍第24軍70師209團作戰參謀張家樹(右二)與戰友在朝鮮西線沙裡院
從軍裝到警服 一生戎馬春秋
我的父親張家樹,1932年出生於東陽南馬鄉一個偏僻山村的貧寒之家,人多地少,入不敷出。我的祖母是童養媳,沒讀過書,但很明事理,善良賢惠,12歲就作為正勞力起早摸黑操持家務,下地耕作。
父親3歲時,我年幼的大伯患痢疾夭折,祖母悲傷過度,年僅31歲就一病不起,丟下嗷嗷待哺的父親走了。祖父靠微薄的收入,既當爹又當娘,含辛茹苦把父親拉扯成人。
父親從小聰慧好學,記憶力特別好,擅長寫作、書法。全國解放之際,華東軍政大學在湖州設點招生,在義烏讀書的父親聞訊後,瞞著家人,毅然投筆從戎,相約兩位同學一起到湖州,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投身於新中國改天換地的革命洪流。
參軍後,父親先後在南京華東軍政大學、第三高級步兵學校受訓,韓戰爆發後,父親同千千萬萬志願軍戰士一起,奔赴抗美援朝戰場,在皮定均將軍麾下某團先後擔任排長、副連長和作戰參謀,在戰火紛飛的朝鮮戰場度過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
1955年,父親隨志願軍回國,進駐北京市。1958年考入西安軍事電信工程學院學習,成為那時部隊裡為數不多的本科大學生。這一年的「八一」建軍節,父親收穫了愛情,當時母親還是杭州在校大學生,和那個年代許多知識女性一樣,選擇「最可愛的人」作為終身伴侶。從此,母親跟著父親走南闖北,甘苦相依。
軍校畢業後,父親先後在北京、河北、山西等地工作,每到一個地方,父親都公道處事,寬厚待人,和戰友、當地群眾打成一片。
上世紀80年代初,父親謝絕部隊首長和戰友們的挽留,脫下穿了30多年的軍裝,放棄大城市相對優越的生活條件,舉家南下,回到東陽老家。
當時,東陽相對比較落後,條件遠不如北京、太原等大城市。在北京,我們早就坐上了地鐵,而東陽馬路上一天難得看到幾輛車,更不用說氣候、習俗的不適,我們兄妹幾個心裡落差很大,父親卻無怨無悔。
父親轉業東陽後,歷任檢察長等職,他秉公辦事,對自己和家人嚴格要求。妹妹參加工作本可以留在縣城,但在父親堅持下,她還是到了條件艱苦的基層一線工作。前些年,兩個弟弟因企業改制,下崗在家多年,父親也從不去找領導要求幫忙照顧。
父親在部隊幾十年,有著深深的軍旅情結。1979年2月,南部戰事打響後,父親拉著年僅15歲的我就往報名參軍的地方跑:「你是老大,你該去。」當時,我才上初三,聽說要去前線打仗,心裡很害怕,但父命不敢違。到了報名參軍的地方,徵兵幹部看到稚氣未脫的我就說:「這麼小,怎麼能當兵呢?」父親只好作罷。
2005年,我女兒以優異成績考入上海的中學。父親滿懷深情地給孫女送上了珍藏已久的寶貝:抗美援朝時用的指南針……
我至今記得父親轉業離開太原前的春節,他用毛筆飽含深情地在門楣上寫下一副對聯——「脫軍裝本色不變,著警服意志更堅」,橫聯是「革命春秋」。
每次拍全家福,父親都會鄭重其事地穿上軍裝,戴上勳章。對他來說,這便是世界上最華麗的盛裝。
現在細細回味,「一生戎馬春秋」正是父親家國情懷的真實寫照。
「和犧牲的戰友相比,我實在太幸運了」
父親沉默寡言,很少向我們吐露戎馬一生的過去。
我們從小就讀部隊子弟學校,看到有的同學家裡牆上掛著「革命烈士」的光榮牌,有的同學家裡甚至掛了好幾塊牌子,有當紅軍、八路軍犧牲的,也有抗美援朝時為國捐軀的。一次,我實在忍不住問父親:「咱家為啥沒有光榮牌?」
父親說了一句讓我至今難以忘懷的話:「我是倖存者,能活著回來多好啊!」 去年有一次,父親在看電影《上甘嶺》時,突然冒出一句:「我命真大。」抗美援朝時,父親多次死裡逃生。
一天早上,父親起床後,走出坑道刷牙洗臉,看到牆上掛著的地圖一隻角掉下來了,告訴同屋的宋參謀。宋參謀上前整理地圖時,敵軍的炮彈呼嘯而至,一眨眼功夫,坑道被埋在廢墟中,宋參謀和其他戰友再也沒有出來。還有一次,父親隨同部隊執行穿插任務,在黑夜裡急行軍,不慎從大橋上摔下,多名戰友犧牲,父親卻僥倖撿回一條性命。
再有一次,大年三十晚上,天寒地凍,父親和戰友們在樹林裡夜宿,早上醒來,邊上有的戰友被活活凍死了,父親愣是幸運地活了下來……
1953年夏,在著名的金城反擊戰中,父親的右大腿被彈片擊傷,縫了近30針,留下一道難看的長疤痕。在朝鮮戰場上,父親的耳朵也被震聾了……能活到現在,父親非常知足。
父母一生勤儉節約,過著簡樸的生活
我原本還有一個哥哥,出生時父親正在西安軍校,故取名西安,未滿周歲就因患肺炎去世。這個不幸夭折的大兒子,在部隊上的父親,從生下來到離世都沒能回家看上一眼。晚年的母親常常為此怨恨父親,他總是無言以對。
父親把痛苦深深埋藏在心裡。到了病危時,父親才向他最要好的老戰友吐露心聲:這是他內心一輩子的痛!對不住母親!
在我的記憶裡,父親常年不在家裡,身為長子的我,很小就幫著母親挑起了家庭的重擔。
妹妹出生的日子,我記得特別清楚。那是1969年3月2日,珍寶島自衛反擊戰開戰的日子。那天晚上,父親已經隨部隊到內蒙古。母親就在這節骨眼上要生了。她忍住劇痛,吩咐年幼的我燒開水、消毒剪刀,準備在家裡自己接生。誰知,胎位不正,出現難產。母親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痛得滿頭大汗,讓我快去叫醫生。我飛快地跑到醫生家門口大喊:「我媽生孩子了!我媽快死了,快救救媽媽!」經過及時搶救,妹妹和母親才活了下來。
這些經歷,身為我們的父親卻從來不曾親眼目睹。無論我們兄妹幾個時逢中考、高考、參加工作考試等人生大事,還是生病、開刀住院,都是母親獨自一人替我們操辦,父親總是忙於工作。
父親70歲那年,心臟出現問題,醫生讓他做心臟搭橋手術。聽說要用進口藥,花幾萬錢,他說什麼都不肯做,硬是靠頑強的意志撐了下來。去年,偶遇當年的主治醫生,看到父親還活著,連聲驚嘆,說他創造了生命的奇蹟。
在父親看來,金錢、地位都是身外之物。他常對我們說:「我現在四世同堂,兒孫滿堂;妻子不離不棄,一輩子跟著我;組織對我很關心。想想那些一起參軍,過早離世的戰友,我真的很幸運!很知足了!」
父母一生勤儉節約,過著簡樸的生活,很少花錢消費。父親平時穿得最多、最喜歡的,還是他的那些老軍服。父母家裡幾乎沒有像樣的家具。但是,對生活困難的親戚、朋友,總是非常慷慨大方。對子女、孫輩疼愛有加,每逢過年、孫輩學習取得好成績,或者遇上子女親戚蓋房時資金困難,都會傾其所有,予以相助。
父親給予的一切,都是最美好的回憶
這個冬天,父親終於抵擋不住歲月的侵蝕,重重地病倒了。
父親患的是重症肌肉無力,先是手腳不能動,後來呼吸困難,連話都說不出了。看著躺在病床上一天天消瘦的父親,我心如刀割,多想他能像以前一樣,嚴令我和弟弟、妹妹們這個不許那個不準,哪怕狠狠地罵我們打我們一頓也好,可父親已經虛弱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去年住院時,父親曾立下遺囑:喪事從簡,骨灰撒掉江裡。我知道,父親最後還是想著他那些英年早逝、為國捐軀的戰友們。
這些,總讓我莫名的感傷。我們跟著父親苦過甜過、哭過笑過,父親曾經給予的一切,都是最美好最珍貴的回憶。
也不僅僅是父親,在我身邊,生活著許多像父親一樣可敬的人,他們從不張揚,處之淡然。
有位同事,從不輕易談起自己的父親。有一次出差,我和他住同一個房間,晚上深聊,他無意中說起自己是18軍的後代,父親當年是解放西藏的老兵,因病過早離世。「我們的父輩都是普通老兵,為什麼我們年齡越大越懂得敬重他們?因為他們人生中最光輝的一段歲月,是和我們這個國家、民族的命運緊緊聯繫在一起。」他的這番話,讓我瞬間讀懂了父親。
還有一位山東南下的老兵,一起參軍的戰友在朝鮮戰場上犧牲。臨終前,戰友託付他照顧妻兒。這位老兵回國後,不顧家人勸阻和世俗偏見,娶了比他大六歲的戰友妻子,把戰友的兒子視如己出。
有一次,我在北京學習期間,遇到一對穿著軍裝、臉上兩坨高原紅的夫妻。一聊才知,他們是義烏人,父母都是第一代航天人,他們子(女)承父業,一幹就是兩代人的青春芳華。那天,他們是來接在北京大學畢業的兒子回酒泉工作的……
這樣的例子在我身邊還有很多很多。
彌留之際的父親,只要我們在他耳邊播放志願軍戰歌,他的眼睛就會睜開,心率就會加快。父親內心深處一定是聽到了來自遠方的集結號,召喚著他歸隊在即……
我以最柔軟的方式向父親告別,致敬父親和他們一代人激情燃燒的歲月!
我以最溫暖的方式向父親告別,致敬父親和他們一代人高山仰止的靈魂!
講述:金華市紀委副書記張自力
推薦:東陽市退役軍人事務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