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今年FIRST青年電影展的入圍影片,陸慶屺導演的紀錄片《四個春天》在西寧首映後引發熱議,看哭了不少影迷,在豆瓣上更是高達9.2分。
熟悉陸慶屺導演的人都知道,六年前他曾在豆瓣上發表過兩篇日記《我爸》和《我媽》,感動不少讀者;如今,我們終於等到這部他為父母拍攝的紀錄片《四個春天》。
這是一部「以家庭生活為背景的紀錄片,導演以自己年逾古稀的父母為拍攝對象,樸素而真切地展現了他們在家鄉小鎮的生命狀態。勞作、歌唱、出遊山野、探親、喪葬、歡聚離別,無數細節拼湊出充滿原始詩意的人間圖景,讓我們深陷於對時間這一永恆命題的感思之中」。
流年未亡,夏日已盡,看盡世事萬千,方知源始於此。看完《四個春天》久久未能平息,回想上一次撼動我心的還是北影節時看的《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同樣是以一對年老夫婦為切入點的片子,雖然紀錄片和劇情片之間有差別,但其中細膩的情感與溫柔一樣打動人心。
這一刻,時間和生命在鏡頭前流動,屏幕前的觀眾也和屏幕中的人一起經歷悲歡離合,在生命迴環四時流轉之間緩步向前,生活一如是初,溫暖如春。
縱觀近些年網絡的語境所積累的情緒,大多不過兩個字——「煩」「累」。煩的是家長裡短的叮囑,雞毛蒜皮的嘮叨,「催婚」「催育」「催買房」;累的是七姑八姨的串門,酒席牌桌上的應酬,「比富」「比權」「比人脈」。
好在,還能有這麼一部紀錄片,讓我們看到了許久不曾想起的美好,如清水浸潤的溫情。
只要你和家人相處得足夠久,你就能感受到無盡的親切和溫暖;另一方面,只要你和家人相處得足夠短,你就能避開所有的瑣碎和煩雜。這其中的度量實在難以把握,所以大多數人對陪伴家人的感受,總是喜憂參半。
而《四個春天》這部紀錄片,大概是最精心把這個完美的度量呈現出來的作品。
正如《四個春天》這個片名,導演陪家人度過的不是春節,而是春天。成年人過節,總有點勉為其難的意味,而春天作為每年的第一季,卻有著清新美好的意味。
導演努力淡化了春節的元素,雖然也有燻臘腸、寫春聯的場景,但我們看到的鏡頭裡,更多的是春天裡簡單的日常,踏青、摘野菜、種花、清理魚池,家裡縫縫補補,友鄰間互贈禮物,一切都是那麼和諧而自然。
當然,最動人的還是片中的兩位老人,他們喚起了每個人或多或少的、對家人的類似美好的回憶。兒女歸來時,老人喜笑顏開;兒女離去時,老人駐足揮手;老母刺繡澆花,老父看書練字;一人唱調,一人伴奏。
他們相濡以沫的感情深沉而又平淡,化進了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這點點滴滴,是母親興高採烈講解祝酒歌詞時,父親默默配合著舉著酒杯的那隻手;也是兩人慢慢走在高坎上,興起而唱的那首浪漫的歌。
生活讓他們領會了對苦難的豁達、對平凡的珍惜。親人逝去時,他們陷入哀傷,燕子歸來時,他們也能純粹的喜悅。這大概是濃縮了所有人對故鄉、對父母最美好的印象吧,而最可貴的是,它是如此的真實而生動。
四個春天的交替,家卻似乎並未被時間改變過,依舊是笑聲爽朗,樂聲悠揚,魚兒在池中遊曳,樓頂的花花草草也總在這個時節旺盛張揚。
只是時間,總會偷偷的帶走著什麼。最開始,一家人齊整地從水塘邊依次走過,到後來,只有兩個遲緩的身影。但或許我們不必悲傷,因為回憶的力量不會散盡。
導演談到他拍攝父母的初衷,是因為很喜歡自己的父母時,我不禁心中暗暗感動。當人們談到「喜歡就會放肆,愛就是克制」時,不妨想想,現在的人,似乎「愛」比「喜歡」更容易說出口。親人之間,「愛」似乎更多的是一種義務,而「喜歡」卻變得珍貴,成了一種難得的情感認可。
獨 家 專 訪 陸 慶 屹 導 演
採訪| 皮皮丘
看死君:導演您好!從什麼時候或者是怎樣一個契機,讓您開始想為父母、為家人拍攝視頻的?
陸慶屹:我後來梳理一下,我之前回家拍了很多照片。離開家鄉很久了,我重新拿起相機面對家鄉的那些風土人情,自己還覺得挺美好,所以我就存到了一個相冊。
我當時就想,照片畢竟是一個定格的瞬間,我更想把一些動人的片斷記錄下來。我也比較喜歡回憶,所以我就希望在回憶裡面加一點佐證的東西。也正好我也要換相機,我就買了一個帶視頻功能的,就這這樣開始拍了。
剛開始拍的時候挺零亂,而且最開始我沒有拍視頻的意識,好像回家的頭十天,我才開過兩三次機。那時候還是拍照片的意識更強,還是會時不時停下來去拍照片,所以就顯得很零亂。我回北京之後再去看那些素材,覺得好像有點亂,運動也很跳躍,我就想買一個三腳架,這樣拍起來可能質量會更好一些。
買那個三腳架也是因為我寫那篇文章《我爸》,瞬間無數人來找我,所有的留言都是祝福,說很想回家擁抱爸爸媽媽,就很暖,1300多條留言,沒有一條負面的那種。當時我挺觸動的,裡面放了很多我爸媽的照片,主要是我爸的。那些照片,當時我看了覺得挺可惜,因為有好多應該拍視頻,所以才買了三角架,希望記錄質量更好。
看死君:又是怎樣的一個節點,讓您做出決定想拍成紀錄片?這個想法是在什麼情況下轉變出來的?
陸慶屹:看了一篇關於侯孝賢的採訪。侯孝賢導演說,拍電影你去拍就完了,你就知道怎麼拍了,別想那麼多沒用的。所以那個時候我就覺得,自己有那麼多素材,我認為完全可以做一個紀錄片的,那個時候才動了這個念想。
但是我後來自己想了一下,覺得即使沒有他這篇文章,我可能也會到這條路上,因為你逐漸地會有其他的信息,你會越來越往這個方向靠攏。但是,因為我本身很喜歡侯孝賢,所以他說的話對我來說推動力很強,讓我印象太深刻了。因為我以前做任何事情都很衝動的,我的人生就是充滿了各種衝動的選擇。
看死君:您應該是拍了很多的素材,都想要放到這部電影裡面,一定有個很艱難的取捨過程吧?
陸慶屹:是很難,確實很難,因為最開始當初五個半小時,後來變成倆小時,你想得剪掉多少。但很多會干擾到主線。比如說點鞭炮和吃年夜飯,之後隔兩三天我們要去上墳等等,這個中間會發生很多很有意思的事情,但很多東西只能去捨棄。這個過程,我不能說是艱難,但是覺得挺難以抉擇的。
看死君:因為您是自學拍攝的,整個過程中有沒有看些經典的紀錄片來學習一下?
陸慶屹:沒有,我是怕受影響。我認為最為重要的就是真誠和自由,我認為這是藝術創造裡最重要的兩條規則。所以,我怕條條框框的東西會對我產生太大的影響。當然我也看了一些書,你要去建立起一個架構,還是需要有一定了解的,什麼是架構你至少要了解。
但同樣的知識擺在那,每一個使用者,每一個導演,他的處理方式是有一些變化的,我不想受到這種影響,我只想知道什麼是架構,就不想看別的了。我反倒是看了很多的劇情片。有很多朋友說《四個春天》這個片子看著像劇情片,實際上我的剪輯技巧,還是遵循一種流暢度,不像很多紀錄片感覺中間會有生澀的地方。
我當時有這個意識,就看了很多的各種各樣的劇情片,比如像《諜影重重》那種快節奏類型的我也看。我想掌握更多的剪輯技巧,我在這個時候就選擇了一種相對流暢的方式來呈現。
看死君:在您看過的劇情片裡,有沒有印象特別深刻,或者對您剪輯產生幫助的?
陸慶屹:沒有直接的幫助,但是對我的剪輯意識產生特別強大影響的是《七武士》,然後《諜影重重》也是。就是如何在一個很混亂的裡面去找到秩序,這個秩序就是很自然地呈現出來,這很了不起,我一幀一幀看它怎麼銜接。
那個《七武士》我花在這個片子上的時間,我覺得至少得有一個多星期。就是反覆地看它是怎麼銜接的。但它只是說對我產生了剪輯意識,時空怎麼轉換,大邏輯下的小邏輯,如何讓它能夠銜接起來。《諜影重重》也是,它的剪輯技巧太強大了,這兩部印象是比較深的。
黑澤明《七武士》
還有《東京物語》,它的鏡頭都是直切的,裡邊會有很強的那種情緒的紐帶,前後的關係不會讓你感覺到斷掉。即使他轉換很生硬,但還是有某種邏輯在裡邊,可能是視覺的,可能是聽覺的,可能是一種時間上的邏輯在裡邊,可能在0.1秒內就讓人反應到它,這個是很重要的,就是所謂眨眼之間就讓人已經反應到,不會花時間去思考一下,這是特別重要的,而且這個我認為是對觀眾的尊重。
當然有很多導演是刻意這樣做,像多線敘事那種類型,會讓人有暈的感覺,然後最終匯總到某一種結局,這種是另外的方式,不一樣的。你要剪一個按時間線來進行結構的這種片子,你就不能那樣做,它是單一的時間軸。所以各種剪輯技巧,你有一些了解之後,就會對片子自然產生影響。這些影響未必說你要那麼做,而是自然發生作用。
小津安二郎《東京物語》
看死君:為何會用「四個春天」作為主要的時間軸呢?
陸慶屹:我們在外地,春節要回家,我是自由職業就相對時間更充裕一些,所以我回家時間會更早一些,離開家的時間也會晚一點。貴州的春天比較早,在春節期間就有油菜花了。而且每一年變化都挺明顯的,剛以為轉暖了,但過兩天你還得穿羽絨服。
至於為什麼是四年,是因為這個片子本身就想給我爸媽拍的,我姐走之後,我爸的狀況有點衰老得比較快。我又不知道我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剪出來一個片子給他們。他們說你拍那麼多也不給我們看。我說以後會看到,這是我的承諾。他們不知道,但是我自己心裡是有一個許諾的。只是我從零開始學這些東西,我不知道多久才能呈現出來,但我得儘快。所以從2016年開始,我就趕緊抓緊時間了。
而且中間有一些波折,剪到我姐那一段的時候,就覺得很難進行下去,很難面對。那個時候一個多月無法面對這個素材。當然每一天我在逼迫自己面對,但還是進行不下去。我的思維怎麼都無法集中在剪輯上,我逼著自己盯著看那些素材,我也無法集中精力選素材,因為每一段的選擇,你都覺得特別殘酷。所以這四年主要還是因為想儘快地給到我父母看,我怕來不及。
而《四個春天》這個片名是我女朋友取的,我們想名字的時候,它必須和這個片子有一種相同的調性。《四個春天》比較中性,它還有一個時間感,讓大家知道這是四年發生的事情,這個比較重要。
看死君:影片中出現了很多老的錄像,是後來加入到影片裡的嗎?
陸慶屹:是因為2015年我姐走了之後,爸媽經常看那些老的錄像,這基本是他們的日常,會經常回顧,看照片,看錄像。你想那是20年前,1997年的,在那個時間點我爸媽去看她,實際上是一種時光的回溯,就把以前的那些時光給填充了一些,可以看到裡邊一些變化。
看死君:您曾經做過攝影師,對於拍攝紀錄片有沒有一些幫助?或者也會有一些衝突?
陸慶屹:最大的衝突就是剛開始,我老想著去拍照片,在拍視頻時,拍著拍著就停下來去拍照片,一個很好的過程就斷掉了。比如我爸系草鞋那段,那個其實我要冷靜一點的話,我不貪心去拍照片,就在邊上那麼靜靜地拍著,那個感覺會更強烈,但那時候沒有這樣的意識。
攝影的構圖和拍影像還有一些差別,因為影像是動的,它未必在視覺上需要那麼美化。我拍照片儘量地呈現出此情此景下最好的狀態,或者最有表現力的狀態。但實際上拍視頻不是這樣的,它只是需要一些更核心的東西。動感的美,跟那個平面照片不太一樣,空間呈現也不一樣。因為你只要動起來,自然會有透視,各方面焦點的變化,也是能感受到那個空間的。但是這些對於一種圖象審美上的幫助,還是挺大的。
看死君:拍攝過程中,您是不是會發現鏡頭下記錄的比肉眼看到的細節會更多?
陸慶屹:是的,你只是一雙眼睛,那個鏡頭會把整個東西都記錄下來了。有很多意外,包括很多那種情感流露的細節,類似這種東西,你在鏡頭後邊才能看到這些,會讓你覺得驚奇的,或者驚訝,或者說一種新的發現。有些小的動作,它是一種內心情緒的出口,但是你直接看,是看不出來的,只有變成影像後,你才覺得原來是這樣子。
看死君:姐姐得病期間,您還是比較冷靜客觀地來拍攝的。當時沒想過會有那樣的變故吧?
陸慶屹:是因為那個時候,我姐是什麼病情,我還並不知道。我姐沒說。然後去住院的時候,我們知道應該是挺嚴重的,但我姐每天她都會有比較好的狀況,跟我們說說笑笑。一家人在一起待了一個月。然後我就會去拍一拍,主要還是我媽就會說拍一下,因為一家人在一起的時間實在太少,所以儘量多記錄一些,不管什麼狀況,努力多記錄一些,所以這個還是挺重要。我覺得真的我們一家團聚的時間太少了,真的太少了。
看死君:我注意到影片中很多都是原聲,比如兩位老人的樂器演奏、姐姐的一首歌,還有家裡人的歌唱。您後期沒有加太多配樂。
陸慶屹:是的,後來只加了一點點。第一年我姐跟我爸去旅遊,他們倆在招手,那一段放了一點。後來第二年我跟我哥,還有爸媽去山裡玩,中間加了一點,其它好像沒有了。那個音樂後來問我加不加,我說沒有強制的那種,我覺得都可以。因為我現在已經不太願意去碰它了。這個音樂是我哥做的。我哥編的,然後他彈的,所以感覺就還好,也是家人做的。如果是別人弄的,我可能會拒絕。
看死君:我了解到您剪輯好像剪了很長時間,有時候一個月都沒出屋。剪輯過程中,遇到的最大的困難是什麼?
陸慶屹:我剪了一年零八個月,就是出了一個2小時20分鐘的版本。但在這之後,我停了一段時間,就是聯繫放映的地方等一些事宜。然後剪輯期間,除了過年回家,見到的人不超過十五個。我經常一個月不出門。我是特別特別容易受幹擾的人,一幹擾,我要進入狀態又得花兩三天。
我覺得困難的不是說在攻克技術上的問題,只要是能解決的問題都不難,我也沒覺得有什麼,因為我就這麼剪,它最後呈現出來是什麼樣都可以,只是希望更好而已。其實那段期間挺煎熬的,更多是情感上。
看死君:影片已經拿到了龍標,您對它未來在院線的表現有什麼期待?
陸慶屹:說實話,我沒想過這些。就是可能有的人會覺得說這種話會覺得虛偽,我一點不期待,包括這次能不能獲獎,我一點都不期待。因為我已經成功了,我是給我爸我媽看的,只是說如果能獲獎,會錦上添花。我的親戚,我的舅舅他們,現在特別興奮,能讓他們更開心,我也挺高興。我始終覺得這個片子最大的成功是在於被拍攝人,而不是在你的製作能力上,這個我很清醒。我當然有自己的考量,最重要還是人物的魅力。
看死君:您有下一部電影的計劃嗎?會繼續拍紀錄片,還是其他類型?
陸慶屹:是故事片,關於男孩子成長的青春題材。我目前在寫劇本,但是先等《四個春天》完了之後再考慮。
看死君:很期待。謝謝導演!
作者| 白澤、小雲;採訪| 皮皮丘
公號| 看電影看到死;轉載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