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澎湃新聞
原標題:送300萬房產給「陌生人」,我只想死得有尊嚴些
原創 展信佳 新周刊
無家可依的孤寡者,被意定監護搭救了。/《小偷家族》
意定監護的出現,是「無緣社會」變為「有緣社會」的關鍵一環,也是法律對於公民權利最大化的支持,更是給無數走投無路的人們,提供了一個透著光亮的出口。
天降橫財、一夜暴富,這想必是很多社畜打工人夢寐以求的事情。
最近,一個新聞報導讓這一夢想似乎有了照進現實的可能性。
上海一八旬老人將自己的全副身家贈予家附近的一位水果攤攤主,其中包括一套價值三百萬元的房產。
老人還有其他親屬,卻堅持將自己死後的遺產送給這位非親非故的「陌生人」,只希望對方能夠照料自己的身後之事。
原本毫無血緣關係的兩人,因為一個對大眾來說還很新鮮的詞彙,命運被無形勾連、綁定在一塊。
這個詞,就是「意定監護」。
最近,《和陌生人說話》推出了一期名為「餘生只信陌生人」的節目,將意定監護和背後這群「有緣人」的生活展現在我們面前。
隨後,老人親屬出面質疑,稱他們並沒有對老人不管不顧,且醫院曾診斷老人患有阿爾茨海默病,意定監護是否有效,又能否真正保障老人的晚年生活?
11月26日,上海普陀公證處公開作出情況說明,稱公證員與當事人在進行多次交談,反覆確認當事人的意願後,才辦理了公證。如果老人親屬對此提出異議,可以通過正常的法律程序進行處理。
新聞暫時告一段落,卻留給了公眾更多深思的空間。
意定監護是什麼?為什麼越來越多的老人願意將自己的餘生託付給陌生人?
撥開一層層迷霧,袒露在我們眼前的,是社會的鋼筋鐵骨之下,人與人之間愈加純粹和稜骨分明的羈絆。
餘生只信陌生人
這位88歲的上海老伯叫馬林(化名),前些年老伴去世,患有精神疾病的兒子猝死,家裡只剩下他孤身一人。
水果攤攤主小遊,幾年前帶著老婆和三個孩子來到上海打拼。此前,他們一家住在水果攤旁的簡易棚裡。
老人喜歡小孩,經常去小遊攤上等著他的三個孩子放學,帶著她們逛超市、買零食。
這些年來老人有什麼大事小事,也都是小遊照料。馬林兒子的後事,沒有一個親戚前來幫忙,小遊忙前忙後,陪著老人一起火化遺體、買墓地、安葬兒子。
兩年前,老人突然昏迷不醒,是小遊及時發現,送他去醫院,並且貼身照顧。
老人出院後,邀請小遊一家搬進自己家中,還跟小遊說,想把房子送給孩子,當晚就把房子鑰匙、存摺密碼、首飾、電腦手機等所有家當交給了小遊。
一個特殊的家庭組成了,他們就像真正的一家人,一起吃飯、散步、看電視。
故事的情節讓人想起《小偷家族》,電影裡,無依無靠的奶奶收留了無家可歸的信代;現實生活中,獨居老人馬林給了來大城市打拼的小遊一個溫暖的家。
生活都是在冰冷之中尋求溫暖。/《小偷家族》
在友人的介紹下,老人和小遊來到上海市普陀區公證處,找到公證員李辰陽,想要籤訂意定監護書,通過法律保護兩人的監護和遺產繼承關係。
何為意定監護?
意定監護是一種區別於且優先於法定監護的制度,指成年人在自己清醒的時候,書面指定一個被委託者作為自己失能之後的監護人,照顧自己的生活,處置自己的財產、權利等。
這個被選擇的「幸運兒」,可以是親屬,也可以不是親屬,甚至可以是陌生人。
李辰陽屬於中國最早一批「意定監護」公證人,從業多年,他受理了上百件類似業務,用戶八成是像馬林這樣獨居、獨身或者失獨、孤寡的老年人,且大部分的被委託人和委託人沒有血緣關係。
意定監護也不一定和財產掛鈎,它的主要作用範圍是委託人的人身和醫療方面。這是避免被委託者心生歹意,損害老人的身心健康。
當你要做重大醫療手術卻無親屬籤字時,當你在醫療康復期間沒有人來照管時,甚至當你死後無人收屍時,意定監護就會發揮作用。
事實上,也並不是所有的意定監護都和馬林這個案例一樣,牽涉巨額遺產的分配問題。
57歲的王明(化名),至今獨身、無兒無女,更沒有什麼存款、不動產。
因為年少時被牽扯進一樁刑事案件中,他曾在新疆監獄服刑二十多年。
出獄後,別人一聽他曾坐過牢,都不願意把房子租給他,輾轉很久,王明才找到現在的房東。
王明租房三年後,男房東得了阿爾茨海默病,女房東因為在做月嫂,脫不開身,於是委託王明照顧,並免去他的房租。
王明在照料男房東的過程中,盡心盡力、無微不至,長此以往,和房東二人建立起很親密的關係。
2018年底,王明突發腦梗阻。體會到自己的生命可能隨時終結,又時不時聽說附近有老人死在家中,沒人發現,王明便和女房東商量,把她列為自己的意定監護人。
2019年初,他填寫了死後捐獻眼角膜的意向書。「我死了,你只要打個電話,他們會來拉屍體的。屍體交給國家,交給醫療事業。」王明對房東這樣說,言語之間多少帶著些許「悲劇性」色彩。
公證人在處理這個意定監護案件時,反覆跟房東說,你可想好了,他(王明)可沒有任何財產(給你),但最終房東還是籤下了意定監護書。
兩個原本毫無交集的生命,卻在晚年生出比血緣更奇妙的羈絆,一個切實可靠、被法律認可的羈絆。
人口老齡化,是一場靜悄悄的革命
人口老齡化一直是一個縈繞在我們所有人頭上,卻被我們集體選擇性忽視、規避的話題。
「這就像死亡本身,儘管是我們永恆的困境,但誰也不願主動地提前感受——就讓它懸浮在我們頭頂,只作為一個似乎與己無關的『偽命題』。」 作家弋舟在《空巢》一書中如此寫道。
可如今,中國的人口老齡化問題,已經逐漸走入一個我們必須重視的境地。
根據相關預測,未來五年內,中國的老年人口將突破3億人,假如將他們單獨組成一個國家,人口數量都能排到世界第四。
到2050年,中國老齡化將達到峰值,65歲以上人口將佔到總人口的27.9%,也就是說,幾乎每3個中國人,就有一個老年人。
如何應對老齡化問題,體現了一個社會的治理能力和良心。/《人生果實》
《中國家庭發展報告2015》顯示,當年我國空巢老人佔老年人總數的一半,而獨居老人佔老年人總數的近10%。隨著人口撫養比的不斷上升,未來空巢、獨居老人只會更多。
老年旅行團、老年保健品、養老院……銀髮經濟發展如火如荼,卻不能掩蓋廣大空巢、獨居老人的普遍困境。
一個很殘酷的事實是:不是所有老人都能「老有所依,死有所葬」。
終將老去的我們,該往何處去?/unsplash
今年5月份,陝西一男子活埋親生母親的新聞極大挑戰了社會公序良俗。更早一些,廣西92歲老人被關豬圈的負面新聞也讓公眾感到震驚和窒息。
虐待老人的不只近親屬。從五年前的「毒保姆事件」開始,「惡魔保姆」不斷出現。
今年5月份,江蘇溧陽一保姆悶死83歲老人;6月份,北京一保姆多次虐待其看護的老人——打耳光、推搡、強行餵食……這些負面新聞不時向我們襲來,幾乎已經成為我們這個世界的常態。
在老齡化日益嚴重的日本,「看護殺人」現象早已引起官方的重視。
據日本警察廳統計,從2007年到2014年的8年間,日本共發生371起看護殺人案件,平均每8天發生一起。NHK也做過一個調查問卷,結果顯示,1/4的看護人曾有過殺人的念頭。
日本即將迎來「大看護時代」,而緊隨其後的,便是中國。在「大看護時代」下,社會醫療養老體系、福利制度、民族道德觀念和現代社會結構都將面臨巨大考驗。
日本有專門的清理公司,負責清理孤獨死者的屍體和死亡現場。/《無人知曉》
除了看護問題,更多獨居老人害怕的是孤獨死。
今年七月份,安徽蚌埠一獨居老人摔倒在家中,無法起身,赤身裸體躺在地上,4天滴水未進,最終還是老人通過敲擊臉盆發出聲音,才被鄰居發現。
敲盆獲救的背後,是空巢、獨居老人無法言說的窘境。據新華社此前報導,在中國,老年人每年發生2500萬次跌倒,60%的老年人會意外跌倒在家中。如果沒被及時發現,就有可能面臨無法挽回的悲劇。
風燭殘年之際,很多人並不怕死,更讓他們提心弔膽的,是沒有尊嚴地死去。
比起死亡,孤獨更難以忍受。/《無緣社會》
在《無緣社會》一書中,一些老年人為了防止孤獨死,想出了五花八門的對策。
「有位婆婆另配了一把門鑰匙,把它放在鄰居那裡;有位老先生安裝了一種紅外線系統,就是在屋子裡裝了傳感器,如果傳感器超過一定時間沒有動作,保安公司就會有人趕到他家來;還有人在手機裡加進了計步器功能,他每天行走的步數會傳到在別處生活的女兒那裡去。」
老人們用著各自的方法,在最不麻煩別人的情況下,努力地對抗著孤獨、不安,努力地為自己保留死後的尊嚴。
但在中國農村,維持這樣的體面,卻顯得格外艱難。
學者劉燕舞多年從事中國農村老年人的自殺研究,他發現,「農村老人的自殺現象已經嚴重到觸目驚心的地步」。在調研的村莊中,去世老人的自殺比率高於30%,這還是保守估計。
豆瓣熱評:「每一場喜喪背後,都有悲鳴。」/《喜喪》
很多老人的自殺故事中隱藏著他殺的影子。很多子女會有意無意地縱容、催促老人自殺,或者在他們發生疾病時,故意不送去就醫,直到老人咽下最後一口氣。
「現代性的社會結構特徵對於老年人來說是一種殺人文化。」劉燕舞說。
意定監護的出現,成為翻轉這一連串故事邏輯的靈活槓桿。老人可以繞開法定監護,在自己意志還清醒時,選擇一位信任的人,將自己的餘生交付給他。
意定監護,是一劑孤寡良藥嗎?
意定監護並不單單適用於老年群體。
2017年10月1日起實施的《民法總則》正式將意定監護變為現實,規定適用人群是所有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成年人。
在《和陌生人說話》這一期節目中,有一個比較特殊的案例。23歲的周博涵患有先天性自閉症,他的父親多年前辭掉大公司高管的工作,在家照顧兒子。
橫亙在他們家面前的難題,是夫妻倆去世之後,自閉症兒子該如何生活。
對於這些父母來說,白髮人送黑髮人,或許是最好的事情。
曾有公益組織做過調查,像周博涵這樣的殘障子女,在父母去世之後,有些不到一年時間就去世了。
意定監護給了這些群體一個互相攙扶的可能。有殘障子女的父母和其他有類似情況的父母籤訂意定監護協議,假如一方去世,就由另一方來照顧自己的孩子。
跟隨意定監護協議一起寫下的,是數十條撫養孩子的「注意事項」,上面詳細介紹了自己孩子的發病特徵、興趣愛好等情況。
當父母把這份「注意事項」寫下,互相交給對方時,交換的也是一份來自陌生人的信任和重擔。
在李辰陽工作這些年,也有一些同性伴侶前來諮詢、辦理意定監護公證。
他們有的和父母關係鬧得很僵,有的住得離父母很遠,但因為無法和伴侶辦理結婚證,他們想要通過意定監護,將自己的一些財產和權利授予對方。
據極晝工作室去年的報導,「這些來辦理意定監護公證的同性伴侶大多數是40歲左右,財產彼此獨立,前來進行公證的念頭一般是經歷了病痛或生死之後產生的。」
進行意定監護公證後,他們一方日後假如發生重大疾病,另一方就有權利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一方去世後,財產也可以根據此前籤訂的協議履行,伴侶不必被對方父母殘忍地趕出家門。
意定監護,能給TA們一個身份證明。/《昨日的美食》
意定監護保障了這些弱勢群體的權利,但它也並不是十全十美。
意定監護的出現,首先挑戰了傳統觀念。
憑什麼委託人的財產不由子女或者親屬繼承,反而讓一個「陌生人」不勞而獲?這可能是社會上某些人的第一想法。
但李辰陽反而認為,意定監護是法律制度的光輝點和核心點,它充分保證了公民自我決定權的優先實現。
其次,意定監護會不會被一些有心之人利用,在老人意志不清醒或者精神空虛的時候,讓老人將財產贈予自己,甚至監護人產生歹意,加速老人的死亡?
這個問題則考驗著公證人員的工作落實情況。李辰陽表示,公證人的工作就是排除,「心目當中先把你當壞人,然後你來舉證自己是好人」。
每個公證案子,公證人都必須反覆核查、不斷詢問、走訪調查,直到完全確定老人是出於自我意志原則指定的監護人。
但這同樣也是一個問題,在相關法律尚不明晰的情況下,意定監護的實施,是否只能依靠公證人員的盡職盡責?
「成年意定監護是一個有著現實意義的難題,不僅關乎法律,也關乎社會倫理和管理。」廣州公證處公證員謝瀟說。
意定監護的全國普及,還需要司法、民政等多部門的協調配合,更需要國家福利體系的跟上。
但無論如何,意定監護的出現,是「無緣社會」變為「有緣社會」的關鍵一環,也是法律對於公民權利最大化的支持,更是給無數走投無路的人們,提供了一個透著光亮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