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95年九月,被貶到惠州的蘇軾獲悉朝廷消息,確定了自己獲赦無望。
次年三月,他著手蓋房子,房子蓋在小山頂上,共二十間。他想把孩子們都接過來住。
在南邊一塊兒小空地上,他種了橘子樹、柚子樹、荔樹、楊梅樹、枇杷樹,幾株檜樹和梔子樹。
直到1097年二月,房子才蓋好。蓋這棟房子,幾乎把蘇軾的錢花光了,現在就指望兒子蘇邁微薄的薪俸。蘇邁在運用了些關係之後,獲得曲江附近的縣令職位。
顛沛流離的生活陪伴了蘇軾大半輩子。望著新居,蘇軾以為可以晚年在惠州定居下來。
不曾想,新居落成之後大約兩月光景,他接到遠謫海南島的命令。
根據一個說法,他曾寫了兩行詩,描寫在春風中酣美的午睡,一邊聽房後寺院的鐘聲。奸臣章惇看到那兩句詩,他說:「噢!原來蘇東坡過得蠻舒服!」於是頒發了新貶謫的命令。
蘇軾的屢次貶謫皆因手癢愛寫詩詞。妻子、弟弟都勸過他,但他忍不住。
他改不了自己的性格。疾惡如仇的他,遇有邪惡,則「如食中有蠅,吐之乃已」。
宋哲宗在1100年正月去世,蘇軾有了命運的轉機。
幾經輾轉,他得以北上,並接到詔令,可以隨意到處居住,這無疑給了蘇軾很大自由。
蘇軾路經廣州和贛州時,為他設宴給他接風洗塵的舊友故交非常之多。
五月份,蘇軾落腳在常州,和弟弟子由比鄰而居。
黃岡的東坡赤壁
夏季突然來臨,而且非常之熱。蘇軾猛然覺得中國中部竟然比海南還要熱。其實,是他要生病了。
太陽照在岸邊的水上,溼氣自河面上升,仿佛透過皮膚直鑽進心肺裡去。
六月初三,他得了大概是阿米巴性的痢疾。他以為自己喝冷水過多(「飲冷過度」),也可能是一直喝江水的緣故。
第二天早晨,他覺得特別軟弱無力,就停止進食,自己買了一服藥,買黃芪來吃,覺得好得多了。
可是,他的消化系統確是出了毛病,夜裡難受得不能入睡。
生病後,大畫家米芾來看他多次。
四川眉山三蘇祠的亭子
六月十二日,他體力有所恢復,決定去鎮江轉轉。在鎮江,他特別受人歡迎,到此等於還鄉。
他即將到達的消息,立刻傳開。百姓有數千之眾,立在江邊,打算一睹這位名人的風採。
第二天,蘇軾又倒下了。客人去看他,發現他側身面壁而臥,哽咽抽搐,竟至不能起床接待他們。來訪的客人之中有已故的宰相蘇頌之子。
六月十五日,回到常州之後,他的病纏綿不愈。一直沒有胃口,一個月光景,始終倒在床上。
他預感大去之期已不遠。在家人侍奉之下,好友錢世雄幾乎每隔一天就去看他。
湖北黃岡東坡赤壁雕像
他在南方時,錢世雄不斷寫信、捎藥物給他。每逢蘇東坡覺得稍好一些,他就讓兒子寫個便條去請錢世雄來閒談。
這天,錢世雄到時,發現蘇東坡已不能坐起來。
七月二十五日,蘇軾自我感覺康復無望,他在杭州期間的老友維琳方丈前來探望,一直陪伴著他。
七月二十六日,寫下平生最後一首詩。
七月二十八日,他迅速衰弱下去,呼吸已覺氣短。根據風俗,家人要在他鼻尖上放一塊兒棉花,好容易看到他的呼吸。這時全家都在屋裡。
蘇軾書法
方丈走得靠他很近,向他耳朵裡說:「現在,要想來生!」蘇東坡輕聲說:「西天也許有,空想前往,又有何用?」
錢世雄這時站在一旁,對蘇東坡說:「現在,你最好還是要做如是想。」蘇東坡最後的話是:「勉強想就錯了。」這是他的道教道理。解脫之道在於自然,在不知善而善。
兒子蘇邁走上前去請示遺教,但是一言未發,蘇東坡便去了,享年六十四歲。半月之前,他曾寫給維琳方丈說:「嶺海萬裡不死,而歸宿田裡,遂有不起之憂,豈非命也夫!然死生亦細故爾,無足道者。」
林語堂說:
人的生活也就是心靈的生活,這種力量形成人的事業人品,與生而俱來,由生活中之遭遇而顯示其形態。
正如蘇東坡在《潮州韓文公廟碑》中所說:「浩然之氣……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者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嶽,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為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
在讀蘇東坡的生平時,我們一直在追隨觀察一個具有偉大思想、偉大心靈的偉人生活,這種思想與心靈不過在這個人間世上偶然成形,曇花一現而已。
蘇東坡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個記憶。但是他留給我們的,是他那心靈的喜悅,是他那思想的快樂,這才是萬古不朽的。
四川眉山三蘇祠
蘇軾愛熱鬧,不管遭遇何種貶謫,住在多麼簡陋的屋子裡,總會有客人。一天沒客人,他不自在。
他在鄉民面前,坦然自適,全無官架子,和鄉民打成一片。所以,每到一處,總會有人送酒給他喝,送土特產給他。
在他生病時,朋友的慰問不斷,看望不斷。有官場老友,有曾經政敵的兒子,有道士,有方丈,有詩人,有畫家書法家,有鄉民。
可以說,蘇軾的靈魂始終不孤單。正如孔子言:「德不孤,必有鄰。」
海南儋州東坡書院
相比之下,我想到張愛玲。1995年9月8日,作家張愛玲死於洛杉磯的寓所裡,被發現時已去世一個星期。
她死得很寂寞,就像她活得很寂寞。
蘇軾和張愛玲,都有才子之筆。但在離開這個精彩的世界前,二人所睹,天壤之別。
有一次,孔子的弟子問伯夷、叔齊二大先賢,他二人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弟子問孔夫子:「這些大賢人臨死之時,有無怨恨?」孔夫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推而廣之,蘇軾一生行仁,一生愛人,認為這世上「沒一個壞人,每個人都那麼可愛」,給他送終的,也是仁和人。
而張愛玲覺得「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裡面爬滿了蝨子。」她追求生命中的寂寞,在她生命的最後,陪伴她的也是寂寞。當然,她無所怨,亦無所求。
前年回老家,一個老親戚感嘆說,現在錢難賺,送禮卻送不停。這不,昨天又死了一鄰居,又去二百。
我說:「普通的鄰居,不送不行嗎?」
他連連擺手:「那可不行!這也不送那也不送,我死了誰來送我?」
我啞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