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嘉靖年間,南京民間有一小兒,體貌魁梧,膚色黑得出奇。出生才幾個月,便不吃母奶,與大人一同飲食。剛滿周歲,父母相繼去世,被外祖撫養。長大後很有力氣,善於拳擊,曾以一掌劈死一隻狗,人們於是便稱他為「健兒」。
健兒小時與兒童們打鬥,沒有不害怕他的。兒童之間糾集數十人聯合攻擊他,健兒揮拳指東打西,眾兒童哭的哭,號的號,紛紛抱頭鼠竄,跑回家訴冤於父親兄長。
有的家長出來罵道:「誰家的豬狗,敢來冒犯老子嗎?」
健兒答道:「哪裡敢觸犯您呢?如是為長輩代服走路的勞役,則是願意的。」說著便走到來人面前,用兩隻手將對方舉起來,兩腿離開地面有兩尺多高。健兒一會兒走,一會兒停,有時把人舉得很高,有時把人放得很低。被擎之人生怕摔了下來,不敢亂動,只是咭咭地傻笑。一鄉之人,都哄傳健兒的神力。
健兒生來好動,不愛讀書。受外祖父之命去私塾上學,又不聽先生的教導。老師用棍杖責打他,他就奪下刑杖,瞪著眼睛說:「功名應憑雙手博取,哪裡需要念念叨叨地背誦詩文呢?」
老師外出時,健兒便與私塾裡的其他學童相鬥毆,打得他人體無完膚。健兒又時常盜取外祖家中的首飾、衣物,到酒店換酒喝,喝醉了便肆無忌憚地惹是生非。
外祖父因此很生氣,便將他趕出家門。他只好去為人放羊,又經常偷羊換酒,並謊稱因岔路太多而羊自己走失。主人大怒,健兒又被趕走。
這時候,健兒年齡已近二十歲。聽說日本海盜侵擾沿海,他十分高興地說:「隨我心意的時候到了!」便入伍從軍,戰於海上,並因軍功從一名小校升到副將之職。
一次,與同官在一起喝酒,酒醉相鬥,因用力過猛而打死對方。健兒因此犯下死罪,遂棄官逃往泗州城,改換姓名,隱居起來,以宰牛為業。
民間百姓養有牛犢,健兒常於半夜三更前往偷盜。當他牽出牛時,必定大聲呼喊:「你們家的牛我騎走啦!」喊罷,倒騎在牛背上,對著牛的臀部砍一斧頭,牛害怕疼痛,如風一般飛奔而去,被偷之家哪裡追得上呢?
第二天,失主到市場上尋找其牛,健兒對他說:「昨夜去你家牽牛的人,就是我。先打招呼而後牽牛,這是有道德的舉動,哪能算是偷盜呢?」失主向健兒索要牛犢,可是已經被做成肉乾,沒有憑據可控告他。
市井之中的邪惡少年,推舉健兒為首領。他白日狂賭,夜遊青樓煙花之地,愈來愈自以為是。曾感嘆道:「世上之人都不是對手,只恨我生在千年之後,不能夠與力能拔山舉鼎的雄傑項羽一比高低!」
後來縣令禁止殺牛,健兒失業,無所事事,便取出以前宰牛剩下的牛皮牛骨和牛角,運往瓜州、揚州一帶出售,獲得三十兩銀子,準備返回泗州。半路上飲於酒館之中,健兒將腰中銀兩解下,放在酒桌之上。
店主人看見此景,告訴他說:「前途之上多有綠林豪客,這種東西應該好好收藏。」健兒扔掉酒杯,以手擊桌,說道:「我縱橫天下三十年,從未遇過對手,現在有誰能取走我腰間銀兩者,我將向他磕頭,表示投降。」
當時左邊的桌上,有幾位年輕後生在相聚飲酒,聽到這番話,都感到十分驚愕,便站起身來,詢問健兒的姓名、家鄉,他回答道:「我沒有姓名,曾經在邊疆建立功業,現已辭官為民,身為泗水之上諸位英雄的首領。」
年輕後生問健兒一人能敵多少人,他答道:「遇萬人打萬人,遇千人打千人。只能與具體的人數相敵,是下等的本領。」諸位後生愈發感到驚訝。
健兒將酒飲完,收拾行裝,上馬而去。行走不過二三裡,有一人騎馬追來,馬跑得飛快。健兒暗想道:「這大概便是店主人所說的綠林豪客吧!」待到追騎跑近,只見來人是一年輕後生,於是並不在意。
年輕人問他到何處去,健兒答道:「返回泗州城。」
後生說:「小子我也是泗州人,已迷失了歸鄉之路,希望長者能為指路。」於是健兒驅馬向前,兩人在馬上有說有笑,非常投機。
健兒對那後生說:「您佩帶弓箭,精於此道嗎?」
後生回答:「時常練習,但尚未嫻熟。」
健兒拿過後生之弓,試著拉弦,用盡力氣而弓仍不能完全拉開,遂把弓扔還給後生,說:「這東西沒有辦法使用,佩帶它幹什麼呢?」
後生答道:「這東西本來是有用的,只是使用它的人無用。」說著便持弓親試。恰好當時有隻野鴨於空中鳴叫飛過,後生一箭射中,野鴨墜於馬前,健兒這才感到此人非同一般。
後生又問:「先生腰佩短刀,一定善於擊刺。」
健兒答道:「那當然,我所擅長的本來就不在射箭而在用刀。」邊說邊取下佩刀,遞給後生看。
後生看過大笑道:「這只是殺雞屠狗的東西,用它能有何用?」說著用雙手一彎,刀便彎曲如鉤,又用雙手一拉,刀又像原來一樣平直。
健兒大驚失色,心想腰間的銀兩已不再是自己的了。雖然仍與後生並騎而行,但是兩腿發抖,情不自禁地表現出膽顫心驚的模樣。後生見了,反而用溫和的話語好言相慰。
兩人又往前騎了幾裡路,後生見四處空曠無人,放聲大喝,健兒驚得掉下馬來。後生首先刀劈其馬,說道:「今天發生之事,有人敢不唯我命令是從者,其命有如此馬!」健兒匍匐在地,請問後生想要什麼。
後生說:「無用的東西,何不將裹在腰間的銀兩解下獻上!」健兒把口袋中的銀子全部奉上,叩頭請求饒命。
後生說:「我得此一口袋銀兩,差不多可以買來十日酒醉了。你如同野草一般,不值得我誅砍鋤伐。」說完,掉轉馬頭,沿著來路跑去。
健兒神情十分沮喪,兩腳無力,徘徊不前,尋思著三十兩銀子雖然算不上什麼貴重之物,但自己半世英雄,卻敗於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兒之手,還有什麼臉面再與諸位結拜兄弟相見呢。想到這裡,他決定不回泗州,在一村莊搭間草廬茅舍,賣酒為生。每當回想起往事之時,健兒總是萬分慚愧,羞不欲生。
一天,春風蕩漾,有幾位青年前來喝酒,衣著輕裘,騎乘肥馬,甚為華美,如五陵貴族子弟一般,而意氣豪邁奔放,又像長安城中遊俠少年。
他們拍桌擊節,放聲高歌,旁若無人,並說道:「那位刷洗碗盤的老翁,好象還不俗氣,應與他一同飲幾杯。」於是把健兒拉入坐下。
健兒看到來客九人年皆二十歲左右,唯有一位少年,相貌白皙,象個處女。少年輕易不說一句話,一旦開口發言,那九人全恭敬傾聽。入席請他坐在上座,飲酒請他首先端杯,健兒不明白其中的緣故。坐在末位的,是一位帶帽子的人,好象曾經在哪見過面。
仔細端詳,原來就是以前那個斬馬奪銀的後生。這位後生對健兒說:「店主人還認識老朋友嗎?」健兒不敢答應。
後生說:「往昔路途之中,解腰中之銀饋贈我的人,不是您又是誰呢?我輩豈是偷盜之流?只是因為在驛站旁邊的酒店之中,聽到您大言吹牛,恐嚇世人,所以才來與您決一勝負。不料你竟輸我一籌,今天是來將銀兩完璧歸趙的。」
於是從左邊衣袖中,取出三十兩銀子放在桌上,說:「這是本錢,至今已有一年,利息也應當與它相等。」說著又從右邊衣袖中取出三十兩銀子,一起交給健兒。
健兒不敢接受,旁邊一位後生拔劍瞪眼,大怒道:「東西被別人搶走又不能奪回,人家送還給你又不敢接受,要這種膽小鬼有什麼用?」健兒害怕了,急忙將銀兩收在衣袖之中,並殺雞煮飯,請眾人歡飲一番。
諸位後生不肯停留,還銀的那人說:「老翁也挺可憐的,一定拒絕他的邀請,則讓他太難堪了。」大家這才留下。
這時正好鍋灶之下的柴禾燒完了,健兒正想向鄰居去要一些來,後生指著屋子旁邊的一棵枯樹說:「你為何不用斧頭砍了它?」
健兒說:「正是苦於沒有斧頭呢!」
後生考慮再三,說道:「此事只有十弟幹了,我們九人均無能為力。」
那位少年用兩手抱樹,左右搖晃了幾下,枯樹便斷倒在地上,於是拔劍砍下旁枝燒鍋。喝掉的酒無法計算,眾人這才辭別而去。
健兒始終不知他們的底細。
自此以後,健兒絕不與別人較量武技了。別人打他,則兩手放於袖中,不加還報。有人問道;「您以前的英雄氣概哪裡去了?」健兒則以自己年老體衰為由婉言辭謝。後來他以高壽而終。
參考資料《李笠翁一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