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宿夜花
很多時候,「教育」的意義經常被誤讀和曲解。
一方面,民間大量盛行「讀書無用論」,此種論調顯而易見的緣由是:對於實用主義者而言,如果「接受教育」無法轉化成顯著的物質回報與眼前的豐厚成果(即生存所需的「金錢」與「地位」),那麼便是沒有實際用處的。
另一方面,「讀書」在我們的文化傳統裡被過於神聖化,宋真宗趙恆《勵學篇》中的「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黃金屋」成了古往今來眾多文人墨客的精神信條,無數人把「讀書」當作追名逐利、改變命運的工具。
如果因為自身視野的局限和思維的閉塞而產生的短視與功利心理,忽略了接受教育的必要性而阻礙了自我更好的發展,那無疑是遺憾的;而如果把「教育」看成是一種僵化的規則與固化自我的精神桎梏,因而喪失自我、陷入另一種平庸與乏味,那也是令人惋惜的。
那麼,教育給一個人帶來的最大改變,究竟是什麼呢?如何通過接受教育,樹立正確的價值觀、更好地認知並提升自我?
第92屆奧斯卡最佳電影《寄生蟲》掀起了一股「寄生蟲熱」,很多觀眾從中挖掘了教育與階層的啟示意義。而關於「教育」的功能與意義,一直英國電影所不斷探索的主要話題,影片《教導麗塔》即是將教育與階層(不同階層的審美趣味與精神取向)、女性(教育如何引導女性精神覺醒與獨立成長)等主要母題結合,繼而探討其本質所在。
01
《教導麗塔》是一部1983年的英國電影,由劉易斯·吉爾伯特導演,麥可·凱恩、朱麗·沃特斯主演,獲得了第56屆奧斯卡獎的多項提名。電影被稱作是80年代版《賣花女》,因為影片從某種程度上延續了蕭伯納《賣花女》中「窈窕淑女」的故事,語言學教授希金斯通過對賣花女伊莉莎的貴族文化教導與儀態規訓,渴望對其實現「麻雀變鳳凰」的階級躍遷,但最終卻無法改變她根深蒂固的思維方式與生活習性。
電影《教導麗塔》在主題內容上更具突破性,即是說:不同階級的精神取向、審美趣味有其固有的氛圍與習慣,教育給人提供一種改善生活、改變命運、實現平等的可能途徑。
女主人公麗塔,是一名工人階級的平民女性,沒有受過正規教育的她,期望通過學習文學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與文化視野;男主人公弗蘭克·布萊恩特,是一位文學教授,總與學者精英打交道,卻深陷保守陳腐的教育形態中疲憊不堪。
影片延續了英式喜劇一貫的幽默風格:將不同階層的生活方式與思維習慣放置到一起,製造衝突與反差效果。與此同時,又用一種詼諧與戲謔的口吻,展現了兩種不同風格的可愛與魅力:知識精英學識淵博、談吐不凡卻困頓於繁文縟節、刻板迂腐,普通勞動者缺乏知識但行為坦率、可愛富有活力。
文學教授在教學中,所接觸的話題總離不開各種文藝批評、文藝巨擘們,例如:威廉·布萊克(浪漫主義天才詩人)、愛德華·摩根·福斯特(著有《霍華德莊園》)、D·H·勞倫斯(著有《兒子與情人》)等。而理髮師麗塔,言語率直、舉止活潑、性格可愛,生活在一個普通工人家庭的現實瑣屑之中,充滿著打鬧、歡笑、嬉戲等世俗趣味。
表面上是因職業、性格的差異而帶來的生活情趣之差,其內在的深層原因是不同的社會階層、教育層次、知識水平決定了男女主角截然不同的精神追求。影片的巧妙之處,恰恰在於挖掘出兩者的差異,並形成一種互補的制衡。麗塔崇拜教授的學識,希望從他身上收穫知識以提升精神層次,教授對知識分子、文化精英之間的附庸風雅、爭名逐利倍感疲憊,在麗塔身上看到了屬於一個真誠、坦率的普通工人身上的熱忱與活力。
02
麗塔渴望接受教育的心理,是女性意識覺醒的體現,她開始自發地抗拒作為家庭話語中的「他者」屬性尋找真正的自我。
女主人公蘇珊,作為一名理髮師,將名字改為麗塔(《紅寶石叢林》的作者麗塔·梅·布朗),本身即是對知識的渴望、對循規蹈矩生活的一種反抗方式。她不願意被當作生兒育女的工具、不想被束縛於家庭做一名「無才便是德」的庸常主婦,拒絕平庸、追求自我的精神追求,使得她開始一步一步地探索起自我的價值所向。
因此,她開始主動求助於弗蘭克教授,當她通過自己的學習,具備了一定的文化素養,成為可以與大學生、知識分子進行完美交流的「文化人」之後,與此同時又產生了新的精神困惑。
他們談文學、聊藝術、看歌劇,聊天的話題總是離不開契訶夫(俄國作家)、布萊克(英國詩人)。而當討論文學藝術成為了一種脫離現實生活的「陳詞濫調」顯得華而不實,這種空洞與荒謬感加劇了她的迷惘。
麗塔處於理想與現實的夾縫中無所適從,是繼續與朋友鑽研探討文學藝術、尋求更深的精神追求?還是回歸到庸常、瑣碎卻踏實的世俗生活之中?
麗塔的矛盾在於,她性格上的閃光點正是不拘小節、單純率直的可愛,當文藝作品讓她修煉出了一幅知識分子學者範兒的優雅睿智,而她原本自我的魅力,不正在喪失嗎?
教育本應提升自己、堅定自我,為何麗塔反而在提升了學識後更為迷茫、喪失自我?
這種困惑現象正對應著同一時期80年代國產電影中的「文藝熱」,《人到中年》達式常、《人生》周裡京等文藝青年形象備受推崇,他們通常會吟誦裴多菲的詩、懂得現代樂器、詩畫樂無所不通。這種對精英文化的崇拜與嚮往的心理,隨著90年代馮小剛賀歲片等更符合大眾文化的審美產物誕生,開始消退。觀眾更喜歡葛優、梁天等年輕演員詮釋的更具煙火氣的普通人形象。
這其中所揭示的問題是相似的,教育啟迪心智、使人感受到更深層面的精神陶冶,但如果脫離了現實的土壤與自我生活的切實感受變成了另一種「枷鎖」限制並壓抑了內心的自由,那是十分值得警惕的。
03
如果說教育開拓了麗塔的視野,使她走出家庭、實現自由,那麼麗塔的迷茫則引發了對教育實質的反思:教育究竟該讓人學會的是什麼?
兩種階層的審美趣味並無高下之分,他們用各自的生活方式覓得精神食糧。而教育所能做的是在獲得更廣闊的視野後,獲得更多的選擇權、從而獲取更多的人生可能。
如果說《死亡詩社》中羅賓·威廉士飾演的基丁船長,所代表的是一種反傳統的現代教育引航者形象——他一反保守貴族精英話語下的刻板、腐朽、愚昧,讓學生們感受到了自由思想、靈魂碰撞、激情飛揚、活力四射的力量;那麼《教導麗塔》裡,麥可·凱恩塑造的弗蘭克教授一角,呈現出了更強的反叛性與突破意義。
弗蘭克教授總是處在一種醉生夢死的迷醉狀態,並非是思想糊塗與自我放逐的頹廢之態,而是用自己的玩世不恭來宣洩他內心的憤世嫉俗、來反抗僵化的刻板公式與條條框框的枷鎖。
弗蘭克教授的教學觀念,不僅僅在於對刻板教育方式的牴觸,更是一種對文藝的反思與批判態度。只有極少數知識精英、文化人視角才可以理解的「夫子自道」式的晦澀典故,自我標榜、一廂情願、自說自話、矯揉造作、毫無生氣的文藝表達,究竟是不是有價值的呢?
他一方面教授麗塔學會欣賞文學藝術,一方面又珍視麗塔身上毫無文人酸腐氣的清新質樸與活力、時刻提醒她堅持自我的個性與魅力。
影片的結尾採取了開放式結局,麗塔送別了弗蘭克教授,邁出了前進的步伐。縱然她並不清楚她的生活要回歸到以往的市井瑣屑、家長裡短、柴米油鹽,還是繼續通過接受更高的教育、尋求更充實的精神追求?而無論怎樣,麗塔總歸是對世界、對自我有了不同於以往的深刻認知,學習知識並做出更廣的選擇,正是教育的魅力所在。
這正是影片在一種困惑中所引發的思考:
教育給一個人帶來的最大改變,首先是開拓認識世界的視野,而不是停留在一種安逸的、封閉的生活模式喪失進取心與開拓心;其次是完善認知自我的方式、更好地了解自己的價值所在,而非生硬地模仿一種與現實生活相悖的精英式生活方式與精神趣味。
教育應當釋放個體的自由意志與開放思想、從而更全面地認識自己的人生,避免陷入一種僵化、迂腐的禁錮桎梏之中喪失自我。儘管伴隨視野的開闊,必將面臨更多的選擇、更深的精神困惑,但生命的美好恰恰在於不斷刷新自我的思維高度、體驗提升自己過程中那獨一份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