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個人最安慰的事情是,中文終於拿得出來一個可以看的《魔戒》。」譯者鄧嘉宛說。
《魔戒》
不算世紀文景最近推出的新的中文譯本,J.R.R.託爾金(J.R.R.Tolkien)的《魔戒》(Lord of the Rings),這部歷時12年寫作(1937~1949年),又經歷4次修改,才在1954~1955年出版的作品,曾一共5次被譯作中文出版。有的是譯者一人的獨立譯作,也有的將整部書分卷由不同的譯者完成,版本各有千秋。單就瑕疵而言,譯者個人語言風格太過強烈,譯者彼此間不能統一語感,譯作沒有忠實於託爾金所作翻譯原則校準,或者乾脆跳過書中細節而翻譯的不夠完整等等,是最為常見的評述,也是新版本想要超越前者需要做的基本挑戰。
《魔戒》三部六卷,新的中文版有三位譯者,兩位來自臺灣,一位出自大陸。她們是因託爾金的作品在網上相遇,並彼此熟識多年的老友。從事文學與基督教神學翻譯的鄧嘉宛負責卷一至卷六的故事內文,熟悉民族史詩、傳說的臺灣作者杜蘊慈翻譯書中所有的詩歌,資深的託爾金迷石中歌(又名Ecthelion、噴泉)負責前言、楔子、附錄和全文的校訂。
「2002年翻譯《精靈寶鑽》,我從讀者變為譯者,整個人掉進託爾金所創造的神話世界裡。沒有想到10年之後有機會翻譯《魔戒》。這是我當年在英國讀書的時候就想做的事情。」鄧嘉宛告訴本刊,要在出版社規定的短時間內完成翻譯,自己的能力無法顧及整套書的全局,所以找來朋友一起合作。「這件事就像弗羅多要把戒指帶到火山去,一個人是沒有辦法完成的。於是我找到石中歌,她很開心地說,『那我就來做你的山姆吧!』」
接著,她又找到杜蘊慈。「要把託爾金的詩歌做好,這個人不但要熟悉我翻譯的風格,還要對音樂非常懂。杜蘊慈的中英文造詣是比我高很多的,我以前翻譯一碰到詩歌的問題就會找她幫忙。」巧合的是,杜蘊慈最早得知託爾金正是因為詩歌。「我是在1992、1993年讀到馮象先生譯的《貝奧武甫》中文本,看到裡面的注釋才知道並開始關注託爾金這個人。直到電影上映那年,我才真正關注《魔戒》這本小說。」
這趟被比喻成「把戒指帶到火山去」的翻譯之旅,對於鄧嘉宛和整個團隊來說確實是一次冒險。「我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合作方式。雖然我們彼此是朋友,但是彼此間的容納度有多大,要做得時候才知道。」鄧嘉宛說,合作中很關鍵的一點,是每個人都要有這樣的意識:「你的東西會被別人改動,有時改動的弧度會很大,你要能接受。我們都要保證流暢的溝通,彼此心裡要沒有疙瘩。」作為主文的翻譯,鄧嘉宛需要其餘兩個人配合她的翻譯風格和語感,而不是樹立她們各自強烈的個人風格。「我們都讀過彼此的作品,生活中的交流也讓我們更加熟悉對方的語言,因此不必太過刻意的配合。」
「翻譯的時間是10個月,雖然時間看起來很短,但其實是10個月乘以三。」鄧嘉宛對本刊說,「我個人最安慰的事情是,中文終於拿得出來一個可以看的《魔戒》。」
鄧嘉宛
杜蘊慈
三聯生活周刊:能不能大致解釋一下託爾金本人規定的翻譯原則?
鄧嘉宛:託爾金寫了一篇非常長的文章,規定了不管是哪一類譯者,在遇到他的整個神話世界裡的人名、地名時,必須按照他的意思來翻譯。有的詞要譯意,不要音譯;有的詞要音譯而不要意譯,都有所說明。比如「Orc」這個詞,以前曾被翻譯成「半獸人」。但其實託爾金的規定是必須音譯,而不是意譯,因為它的發音可以傳遞出這個種族奇怪的感覺,所以我們翻譯成了「奧克」。
事實上,這件事情是非常複雜和細瑣的。我們要做整套託爾金作品,而不是單獨的《魔戒》或者單獨的《霍比特人》,因此我們給所有的名詞都編了索引,現在已經寫了2000多條。每條索引清楚地寫出我們為什麼這麼翻譯,或者原來是什麼意思。別的語言有沒有人這麼做我們不曉得,但是在中文版裡這是第一次。
三聯生活周刊:除了託爾金制定的規則外,你自己的翻譯原則是什麼?
鄧嘉宛:我在做翻譯的時候,必須要還原他原來給讀者的感覺,所以不同的作品中,我用的語言也是不一樣的。我會想要呈現作者的原貌,不希望我自己有什麼風格,當然我有我自己的語感,每個人的語感是不一樣的,每個譯者他的語感也是不一樣的,這個東西很特別。可是我覺得作為譯者最重要的,就是把讀者領到原著面前去閱讀他原來的東西。因此,我翻譯的東西最好不要有「我」出現,就是不要有我擋在作者的前頭。比如託爾金在寫《精靈寶鑽》的時候用的是比較古典的方式,我就用古典的方式翻譯它。而《魔戒》一開始是比較輕鬆的語言,之後才漸漸變得嚴肅,慢慢回到了《精靈寶鑽》神話背景的敘述方式,語言也跟著變得沉穩,嚴肅。
三聯生活周刊:對你來說,翻譯託爾金的作品,比較難的地方在哪兒?
鄧嘉宛:我做翻譯20年,通常看到一本原文的書,我會想到說它類似什麼樣的中國小說風格,然後按照那樣的風格翻譯,文學的調子要抓對了,翻譯過來成功的概率就比較大。但是託爾金沒有可以對照的範本,我們大陸以前的譯本是拿中國古典的文學做範本,可是譯出來的效果不好。後來臺灣朱學恆先生的譯本是拿現代的語言來譯,但現代語言也不完全符合託爾金。實際上它既不是現代的也不是古典的,在中文裡就沒有(對照)。託爾金的原作,在英文文學作品中也是一種獨特的風格。
我翻譯的第一本書是《精靈寶鑽》,當時一讀就覺得託爾金把他的信仰和他的喜好都放在裡面了。因為託爾金特別喜歡北歐的神話故事,北歐的語言,他把這些作為整個故事的骨架。雖然我對北歐神話不是很懂,但是我對《聖經》很熟悉,於是我就拿《聖經》的那種敘述的方式、調子和語言作為我翻譯的底本,襯在託爾金作品的底下,重建出來這個語境。就像翻譯《飢餓遊戲》的時候,我的語感和底本是中國的武俠小說。
第二個翻譯的困難在於託爾金有他特殊的語言,比如他所發明的精靈和矮人的語言。舉個例子,我翻譯《精靈寶鑽》的時候,一開始就有創造主叫作伊露維塔(Ilúvatar),我的舊約老師,同時也是近東古文學家,一看就說那是亞述文。他告訴我,「伊露」在亞述文裡是神的意思,「維塔」是父親,他這樣一講我就明白了,對於託爾金來講,他搭起這個神話世界的骨架之一是他的信仰,在基督教的信仰裡,會稱天父,他把這個概念放在他的神話裡。可想託爾金不但非常清楚近東古文,也非常清楚歐洲的古典背景。我在翻譯過程中,必須要寫非常多的註解來幫助讀者,特別是我們中文的讀者不清楚的地方。
第三個翻譯的困難,是他非常的細緻,這本書他寫了12年,後來又改了4年,補充了很多非常細的東西。在翻譯過程中,我跟石中歌經常在Gtalk討論,雖然我們合作翻譯100萬字,但是討論翻譯的過程,包括情節、句子,我們所寫下來的東西是幾百萬字。實際上,中洲世界最迷人的地方也在於整個世界是非常詳細的,山怎麼走,路是怎麼拐彎,在閱讀的時候腦子裡是有圖畫的。但這個東西要做出來,譯者是很痛苦的。
三聯生活周刊:對於翻譯書中的詩歌而言,遇到的是同樣的難題嗎?
杜蘊慈:(嘉宛)剛才講到翻譯《魔戒》的困難,是沒有任何可以迴避的地方,再怎麼繁瑣或者遇到不懂的地方,也要把它弄懂翻譯出來。我作為一個詩歌譯者的困難是,每一句我都懂,身為一個讀者,我可以拍案驚絕,但是作為譯者,我要怎樣把我懂的每一層意思都表達出來,往往是很難的。
書裡的這些詩歌,出自不同的人物、不同的種族口中,而且即便是同樣的人物,也是在不同的情況之下吟唱出來的,我必須配合人物的身份和當時的氣氛,這是最重要的一點。第二,就是考慮它是一首朗誦的詩,還是吟誦的,或者是真正唱出來的一首歌。這三者不同,如果是朗誦,我就要特別注意它那種聽起來比較鏗鏘的節奏;吟誦帶有一些調子,一些音韻,在句子上可能會比較參差,是有一種迷離的美;而在翻譯歌曲的時候,看到歌詞,我腦子裡就會有一些很模糊的節奏或者旋律,會自然地想到以前聽過的音樂,哪個和託老的這個歌很相近,大部分我會根據那個節奏把它翻譯過來。
與此同時,我必須要配合託爾金詩歌作品原有的特色,因為他本身研究古英語的史詩,是這個方面的學術泰鬥。在寫某些段落的時候他喜歡用頭韻,我就會儘量去配合。還有一點比較難做到就是詩的音步,我儘量嘗試和原作一致,比如原作一句詩裡面有五個重音,翻譯成中文的時候我也儘量有五個重音,但是當一首詩很長的時候,這個是很難做到的。實際上在交稿之後我們三個人都還在私底下修改、修訂,一直到現在。我們希望不斷去完善這個版本,但並不是說馬上要出修訂本。
三聯生活周刊:詩歌的翻譯是不是也需要一些底本,用來參照、借鑑從而找到語感?
杜蘊慈:我記得曾經嘉宛讓我翻譯的時候,說絕對不要五言、七言那種古典的寫法。可是我必須承認,中文的詩詞是我看得最多的,因為是中譯,所以翻譯的時候,中文傳統詩詞對我影響是很大的。
我舉一些例子,比如像原著裡洛汗人的詩歌,託爾金寫的時候就會刻意地用很多鏗鏘的口語來寫。在翻譯之前,我就會大量地重讀唐代的邊塞詩,以及馮象老師翻譯的《貝奧武甫》,還有一些翻譯成漢語的蒙古語史詩。因為我覺得它們在原作的精神上是接近的,對我來說會有幫助,就像蒙古語和突厥語的史詩喜歡句首重複,喜歡句子做排比,這種方式就很適用於表現託爾金寫洛汗人的這些詩句。
假如翻譯的一首歌,我翻的時候是不聽音樂的,因為它會影響我的節奏,但是我在讀歌詞的時候會很自然地有節奏或者韻律。比如在第一部霍比特人剛剛去幽谷的路上,一開始他們還不知道有什麼危險埋著,覺得這是一個快樂旅途的時候,所以他們唱了一首滑稽的歌曲,有一個客棧,酒很香,月亮裡的仙人都來喝酒,裡面有兩句「勺子跟著盤子跑了,母牛跳過月亮」,其實英國童謠裡就有這兩句。我想當託爾金寫這首長歌的時候,一定也想到了那首童謠,所以我就哼給嘉宛聽,嘉宛說果然是母牛跳過月亮的感覺。再比如我們三位譯者都非常喜歡一首精靈的歌,在第一部最後他們要離開森林的時候加拉德瑞爾唱的,我想像是馬勒的《大地之歌》第六首,次女高音唱的部分。我在做翻譯的時候就會做這些聯想,但是我不能讓我的聯想去蓋過原作的特色,所以我現在還在修改的最重要的方向是把原著的特色更好地表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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