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哪吒》談中國動畫電影工業
2020-08-04 騰少倩「人心中的偏見是一座大山。」
《哪吒》海報
我想大部分觀眾在《哪吒》之前都沒聽說過餃子這個人，沒想到火遍全國的《哪吒》出自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導演。
但是對中國獨立動畫比較關注的人在很多年前應該都聽說過「餃克力」這個名字。
2010年是中國獨立動畫裡程碑式的一年，網際網路上井噴式的湧現了很多優秀獨立動畫，
比如李陽導演的《李獻計歷險記》、李志勇老師的《功夫兔》，以及餃克力（後來他把自己的筆名改成了現在的「餃子」）的《打，打個大西瓜》。
這些作品充滿了奇妙的構思和濃厚的個人風格，即使放在國際上也是相當優秀的作品，
他們沒有外界的投資、沒有資本家為他們建團隊、做宣發，
僅憑自己對動畫的堅持和網民們的自發宣傳就成為了現象級作品。
導演「餃子」
餃子並非科班出身，他大學專業是醫學，憑著熱愛自學了CG技術，
《打，打個大西瓜》是他辭掉在廣告公司的工作後孤注一擲的作品，很欣慰他獲得了成功。
《打，打個大西瓜》是一個純粹的藝術品，它的主題是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反應的是餃子對人性深處的思考，並且表達的形式極具個人風格。
《打，打個大西瓜》海報
令人想不到的是，這樣的一個導演，居然也能做出《哪吒》這樣極高完成度的商品電影。
商業動畫不同於獨立動畫：商業動畫是資本的產物，必須符合大多數人的審美；
商業動畫是一大批人共同合作的成果，不能像獨立動畫一樣以實現導演的所有追求為目標。
簡而言之，商業動畫既是藝術又是工業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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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大聖歸來》引發熱潮時，行業裡的人給它的評價是:宣告了中國商業動畫電影在CG技術上達到了國際水準；
而《哪吒》的最大意義就在於：它宣告了中國商業動畫電影在編劇這一個環節裡達到了國際水準。
在此之前的國產動畫，即使是好評居多的《大聖歸來》、《白蛇緣起》也在故事上差了些味道，
首先是這些動畫全都化自傳統民間故事，缺少自己的構思，
其次是情節構造不夠巧妙，思維縝密的觀眾總能從其中發現許多不合理處，
而《哪吒》則沒有這些缺點。
那麼肯定有讀者會說：《哪吒》不也是化自傳統民間故事嗎？
是的，但又不是的。
《哪吒》裡的人物和世界確實來自《封神演義》，但它最厲害的地方就在於完全解構了原作。
以《封神演義》中「哪吒鬧海」這篇中的元素重新構築了一個現代的故事。
《封神演義》裡的「哪吒鬧海」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式俄狄浦斯王故事，講述的是父與子的對抗，是身為人子從對父權階級的崇拜轉變到反抗，
哪吒抽龍筋為父親做腰帶（崇拜）、最後以自戕的方式把肉身還與父母（反抗），以此獲得靈魂自由；
俄狄浦斯為了躲避阿波羅預言的弒父娶母（對父母的尊敬），主動流亡他鄉，最後還是陰差陽錯預言成真（與哪吒的區別是俄狄浦斯是潛意識的反抗），最後他以自我流放的方式獲得靈魂自由。
這兩個神話故事其實是殊途同歸的表達，
都是在父權制社會下身為人子的壓抑所導致的群體潛意識情結。
而《魔童降世》的故事則與之完全相反，這部電影中的哪吒在一開始就是反綱常的，根本不把父親放在眼裡，
而在經歷了一系列事情以後，他終於明白了父親的良苦用心，與父親達成和解，
不管是人物、思想還是情節，都稱得上是對原著故事的完全顛覆。
《魔童降世》的這一改變也更符合當今的時代面貌，
原著故事寫於明代，在儒家文化統治的父權社會下，哪吒鬧海是人們被壓抑的感情的表現；
而如今的社會裡反叛精神、不走尋常路才是主流，隨之產生的是父母與孩子之間的隔閡越來越多，
在這個時代裡，需要有人為親情發聲。
除此之外，《哪吒》的編劇技巧也十分高明，這裡挑兩個筆者認為最好的優點來講。
商業電影不會對哲學、道德進行深刻的思考，成功的商業電影必須用人物之間的衝突吸引觀眾看下去。
《哪吒》的劇本在這一點上做得非常優秀，不僅角色之間有著互相的衝突，每個角色的內心也有衝突。
李靖夫婦的內心衝突是對哪吒，他們在兩種選擇之間煎熬，不知道是放縱他快樂享受短暫人生，還是引領他改造成善人，他們選擇了第二種，但內心卻無法平靜。
哪吒的內心衝突來自於外界，他既想被人接受，又對百姓的愚昧感到憤怒。
敖丙的內心衝突來自於對家族和友情的抉擇……
而整篇故事的核心衝突則是敖丙與哪吒的對立，他們本為一體卻又格格不入，鬥爭激烈卻又在最後互相接受了對方，
在蓮花中融為一體，哪吒和敖丙的關係像極了人性的兩面。
故事最高明處則在於所有衝突的源頭，並不像以往爛俗的故事一樣源自一個大反派無端的惡意。
《哪吒》中所有人的行為都有自己的合理動機，哪怕是申公豹也是因為元始天尊待他不公才走上不歸路。
《哪吒》這個故事裡，所有衝突的源頭源自人性本身，偏見、傲慢使得惡意在人與人的關係裡生成、沉澱。
申公豹說「人心中的偏見是一座大山」，
而哪吒、申公豹、龍族，都是這座大山最下層的受難者，是惡意流轉、積澱的終點，所以災難才會發生。
他們不得不去做些什麼來發洩惡意，這不是因為他們天生是壞人，只是因為他們在人性之惡流動的終點處。
餃子導演10年前的訪談裡談到，自己不是科班出身，這既是他的優點也是他的缺點，
「缺點是沒受過專業教育的薰陶，優點是不會受到專業教育的束縛。」
可如今看來，在商業電影的方方面面，他真是比很多科班出身的人還要專業了。
《哪吒》是中國商業動畫電影的一道曙光，
希望從中站起來的不只是餃子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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