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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的史詩
——讀赤耳的《大河人家》
王秀濤（中國現代文學館）
赤耳的《大河人家》用寫實的筆法書寫了一部中國二十世紀的史詩，它的歷史穿透力，以及對時代精神的準確把握，都顯示了這部小說卓越的歷史品格。但小說歷史感的獲得並非源於對歷史教科書、歷史結論的移植和解釋，而在於基於時代精神基礎上的具體的歷史想像，「藉助於想像力的虛構可以超越史料的記載，以這種方式它能夠令死去的事實『復活』，並且創造出與其他新的不同的東西等而視之的可能性」。
《大河人家》中村莊的變遷，柳、白、黃三家的命運浮沉構成了近百年中國歷史的縮影，通過歷史的變動與人物命運的交融，再現了一種民族經歷和情感。黑格爾認為，史詩描寫的是「與一個民族和一個時代的本身完整的世界密切相關的意義深遠的事跡」。在史詩隱退的時代，小說是「近代市民階級的史詩」，「一方面像史詩敘事一樣，充分表現出豐富多彩的旨趣，情況，人物性格，生活狀況乃至整個世界的廣大背景」。同時「在事跡生動性方面和人物及其命運方面，力圖恢復詩已喪失的權利」。因此現代小說無疑更為重視表現日常性、普通人，《大河人家》也正致力於此。
戰爭、政治、自然，這些影響中國歷史發展的關鍵性事件和因素，被《大河人家》牢牢抓住，並充分灌注進普通人的生活中，從而從個人與歷史、世界的關係的角度為理解二十世紀的中國歷史提供了具有個人化色彩的深度解釋。小說中的柳、黃、白三家經歷了多次遷移，第一次因為戰爭，被迫離開柳家灣，逃亡來到草原的邊緣，建造了新的村落井子灣，後又因為過度開荒放牧導致自然生態的惡化，並再次遷移到黃羊灣。空間的轉移背後都有歷史的力量在推動，也顯示了個人在時代大潮面前的渺小和無能為力，每一次變動其實都是對歷史的回應，都把時代特徵展露無疑。同時在日常生活中，歷史事件也無處不在，比如大躍進、市場經濟的興起等，左右著歷史中的人的命運。
小說也表現了普通人對自身命運的掌控，以及改變歷史的能力和信念，他們不僅僅是歷史的承受者，也是歷史的回應者、創造者。小說中著重描寫的是柳家三代人柳如海、柳保華、柳建國的人物命運，家族三代人經歷、命運不同，但都為改變民族、村莊、個人的命運而奮鬥。柳如海是革命者，為了民族解放事業隱姓埋名，放棄家庭。柳保華是建設者，為了個人的命運和村莊的發展盡心盡力。柳建國是改變者，目光遠大，為了治理沙漠化，甘願放棄收益更快的房地產，並以民營企業的身份肩負起社會的公共責任。柳家三代是民族精神的負載者，無疑構成了社會的脊梁，是社會進步的重要力量。就像柳建國所說的，「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個地區、一個家庭，要想不斷進步，就要有人付出犧牲，沒有幾千萬烈士的犧牲，就不會有新生的共和國」。他們就是這種精神、信念的實踐者。
小說對歷史、時代的表達具有鮮明的民間性和民間立場，對主流歷史敘述既有接納，也有疏離，這極大擴展了歷史的豐富內涵，也賦予小說更寬廣的精神空間。小說秉持一種樸素的正義觀，對筆下人物很少進行政治層面的評判，而更多的是道德的、傳統倫理層面的認識。小說對柳保華、柳建國的描寫就多強調他們的道德品質，小說中與他們形成對照的是白雞換、丁香等人，雖然在政治、經濟上存在諸多問題，但作者對他們進行的也多是人格層面的批評。更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鄉村政治往往讓位於民間倫理。黃天祥被劃為地主，是政治鬥爭的對象，但是周圍村民並沒有那麼清晰的階級劃分，往往用樸素的鄉村倫理看待他。雖然黃天祥「屬於革命的對象，處處低人一頭」，甚至「兒子很難在當地尋下婆姨」，他也沒少受政治運動的衝擊，成了井子灣的「運動員」，但在其他的生活場合裡，他也受人尊重，親戚鄰居不嫌棄他的地主身份，擔任別人婚禮的代東，「代東可不是隨便請的，得是受人抬舉、德高望重的長輩擔當的角色」，他的妻子春蘭因為廚藝好，村上但凡像樣的宴席都要請她主廚，鄉鄰們並不怠慢、欺負他們。
小說的民間性還體現在對民間習俗、風物的描寫，這是歷史變遷中相對穩定的部分。傳統的儀式裡包含了一種共同的文化記憶，是進行集體認同的一種方式。小說中寫到了漢族婚禮的一些習俗，比如結婚典禮的前一天晚上，把媒人、娶親的、代東的、掌勺的、擔水燒火的、提茶倒水的、跑堂的、壓轎子的、穿衣服的、梳頭的……請在一起，這叫「夜坐」。結婚三天沒大小。這個時候，不論老少都可以耍笑新娘。有的客人還要耍弄新郎新娘的父母，這叫「取新耍舊」，而且名目繁多，如「掏柴火」「栽柳樹」「引孫子」等。蒙古族婚禮也有自己的習俗，比如新娘家的親朋好友在蒙古包外形成了五顏六色的圈子，用一條絲帶將迎親者擋住，這叫「彩帶隔門」，是要表達「拒娶」的意思。這一地區的蒙古族少女出嫁時都要另起一個名字，新郎則要想方設法讓新娘在婚宴上公開這個新名字，這叫「求名問庚」。此外還有離娘宴、哭嫁等。
不同民族的習俗是不一樣的，從根本上講是地方文化、民族文化的差異。但這種差異和彼此陌生往往在特殊狀況下被利用。比如小說中寫到漢人的「面人」在蒙古族引起的誤解。柳保華用袋子裝了二十幾個面人，拜訪蒙古族的忽勒查大叔，結果烏日圖等人不禁大叫，「哎呀。你這是想害死我們蒙古人吧」。原來過去蒙古貴族為了挑撥蒙漢關係，達到長期統治的目的，就把漢族過七月十五捏麵人的習俗，說成是漢人要驅趕蒙古人的信號。很多蒙古族牧民聽信了謠言，對漢族過節捏麵人很反感。因此，這種誤會源於對彼此文化的陌生。民族之間的交往需要文化上的交流，蒙漢關係的正常發展也正源於文化上的彼此認同，比如柳保華的婚姻、柳建國治沙時和當地人的關係處理等問題上，都體現了文化認同、交融在民族關係上的作用。
小說體現了鮮明的源自於歷史的現實感和當下性，有著對當今社會發展的深刻思考。小說所著重描寫的是草原的自然生態，也是對人與自然關係的思考。生態問題不僅僅是草原面臨的問題，也是全人類必須正視的問題。人類向自然的過渡索取必然導致自然對人類的懲罰，井子灣從草肥水美的地方變得嚴重沙化、無地可種，正是人類種下的惡果，也是人類在當下和未來所面對的嚴峻考驗。柳建國正是基於沙漠對人類的危害，決心治沙，但過程並非一帆風順，經歷無數波折，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在於在如何處理和自然的關係上沒有找到合適的方式，就像黃富國說的，「我們在思路上、方法上還是有問題。我想我們不能把沙漠當作敵手，想方設法要徵服它，而是要做沙漠的朋友，尊重客觀規律，因勢利導，要從沙漠喜歡甚、反對甚的角度思考問題」。在科學方法的指導下，柳建國的治沙取得了成效，不但改變了生態環境，而且形成了產業鏈，有了經濟效益，而他對沙漠的情感和認識也有了變化，他對沙漠的情感與日俱增，「沙漠也是大自然的精靈，性格鮮明，純潔明快，富於激情，蘊含深厚……它與高山、大川、平原、丘陵等就像兄弟姐妹一樣，構成代表地貌大家庭」。這種客觀的、科學的態度是對待大自然應有的態度。
在自然生態惡化背後其實是嚴峻的社會問題，比如經濟發展模式上對房地產、融資、借貸的依賴，導致的惡果已經成為影響社會發展的尖銳問題，經濟上的狂熱，人心的浮躁，少有人想踏實勞動，「人人是債主，家家搞融資」，寄希望於投機而一夜暴富，典型的如丁香、江偉、白子明等。柳建國則探索了一條可持續的發展道理，雖然房地產投資收益短平快，治沙前期投入大，回收周期長，但在他看來，搞企業不能只講金錢，也得有社會的責任和擔當。這也是他對於農村問題的思考，「當中國城市化步伐加快，農村的年輕人紛紛到城市裡打工，這個時候你跑到沙漠裡來，為的是甚？你的苦衷又有誰來理解？」這也是當下社會農村存在的普遍性問題，在城市化的衝擊下，農村的發展面臨著諸多困境，因此在柳建國看來，重要的是帶領農民走共同富裕，「我們今天發展了，富裕了，這是黨的決策，讓部分人先富起來符合經濟發展規律的，其目的是帶動人們共同富裕。如果先富起來的人只是想著自己享受榮華富貴，只想著自己和三親六故，只想著讓子孫後代霸佔財富，在市場經濟發展之初搶佔先機，佔有了發展資源的企業和個人就會越做越大，後來者的機會和空間就會越來越小」。柳建國的思考，以及在農村中的實踐無疑有著重要的當下性價值，也對當下農村問題的解決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
今天文學的歷史書寫異常繁榮，我們處在一個熱衷於過去，徹底歷史化的時代，歷史急劇擴張，「今天的歷史掌握在一個不斷增加的歷史代言人的群體手中：除了教授們還有政治家、展覽策劃者、歷史研討會成員、公民運動參與者、電影導演、信息傳播者和活動導演」。「如今的歷史市場上提供給人們的各自選擇，都是『爭奪關注度』文化背景下的短暫繁榮、靈感和成效」。但從歷史表達的深度來講，歷史又是匱乏的，因為缺乏穿透歷史的思想和眼光，在消費歷史的主張下，歷史的責任、歷史意識感缺失，無法肩負通過歷史敘事重建文化記憶、民族情感的責任。在這個意義上說，《大河人家》基於深厚的思想和高超藝術，穿透二十世紀的中國歷史，對歷史深廣度的思索和對當下問題的呈現，所體現的鮮明的歷史性和當下性，在當下的文學創作中都是很突出的。
《大河人家》簡介
《大河人家》是一部現實主義題材長篇小說。本書榮獲內蒙古自治區第十四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
書籍從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開始，描述了近百年間，陝北地區的柳、黃、白三家（主要是柳家）為躲避戰亂，走西口，深入草原腹地，重建家園的故事。在這個過程中，因為過度生產而使土地沙化嚴重，導致風沙肆虐、衝突不斷。後來經過幾代人艱苦卓越的執著奮鬥，逐漸恢復了自然環境，並創造性地建立了沙產業。所以這個「重建」不僅是為躲避戰亂，到草原深處重振旗鼓，更是指在人為破壞生存環境後重建兒時綠色家園夢想的實現。
作者簡介
赤耳，本名郝澤軍，內蒙古鄂爾多斯市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長期從事公安政法工作，同時辛勤筆耕，自2008年以來先後在國家級、省部級報刊上發表詩歌380餘首、散文11篇、中短篇小說8部、長篇小說1部，出版文學作品《月亮的訴說》、《太陽吟》2部。榮獲第十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特別獎，內蒙古自治區第十四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
原標題：《（第1938期）司法文化品鑑 ▏民間的史詩——讀赤耳的《大河人家》王秀濤（中國現代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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