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1：鏡子中的麵條一夥
文|公子漁
電影鏡頭是人為構造的有限光影世界，絕不是隨機截取的畫面。相對於古老的繪畫藝術，電影鏡頭可以把更豐富的光影、色彩元素作為構圖的有機元素，以獨特的魅力傳達情緒和意蘊。
在攝影中，有一種被稱作「畫中畫」的構圖方式經常使用，並不斷被模仿出新。攝影機透過門、窗或鏡框等遮擋物去拍攝人物和場景，這些邊框就構成了「畫框中的畫框」，形成「畫中畫」的獨特效果，作為敘事中的重音符號，集中視點凸顯此情此境。
在電影《美國往事》中，有很多利用畫框取景的細節，成為這方面運用的典範。其中，電影多次運用鏡子來取景，或者用門、窗口及類似邊框來拍攝，彰顯了獨特的藝術魅力，被眾多影評人奉為圭臬，雖被模仿卻始終難以超越。
圖2：戴博拉對鏡子秀舞姿
01、鏡子巧妙運用，富含多重隱喻
年少的麵條對戴博拉情有獨鍾，但是戴博拉一心想出人頭地，在演藝事業上有所發展，因此苦練舞蹈、學習知識充實自己，期待能成為一名出色的演員。影片中，戴博拉對麵條心存好感，但她瞧不上麵條街頭混混的身份，很理智地克制著感情，與麵條保持距離。
麵條在偷窺時，戴博拉刻意裸露後背誘惑麵條，麵條情不自禁，在街頭追上戴博拉，向戴博拉表白。這時，戴博拉態度很不屑，決然甩開麵條的手，讓麵條照鏡子瞧瞧自己，然後離開，留下麵條獨自一人呆呆發愣。
圖3：戴博拉離開留下鏡子發愣的麵條
這時候，麵條的小兄弟向前走進畫面下方，這時整個鏡頭就作為一個畫框，邊緣是視覺的起點和終點，鏡頭中包含了鏡框，戴博拉和麵條在鏡框中對話，頗具虛幻、象徵的意味，隱喻麵條的戀情終將難以開花結果。
麵條和小兄弟們離去，最小的兄弟向左轉身，左側又碰到一面鏡子，他稍停審視自己。這個小兄弟後來被仇家槍殺，在麵條的懷裡死去，麵條為他報仇因而入獄。這個鏡頭場面調度堪稱精巧，通過人物的位移，一個鏡頭涵蓋三個敘事空間，現實空間和兩個鏡中空間同時存在。含義意味深長:鏡中人像夢一樣不切實際，審視自己卻不吸取教訓，轉身又碰到鏡子，仿佛撞到了牆上。這也是麵條一夥失敗的人生寫照：碰壁、茫然不知、再碰壁。
圖4：小兄弟轉身向左又碰到鏡子
另外，在少女戴博拉在庫房裡跳舞的鏡頭裡，也用到了鏡子。戴博拉在庫房裡跳著優美的芭蕾舞，發現了麵條的偷窺佯做不知，在結束跳舞時，習慣性地對著鏡子秀了一下優美的舞姿。這個小細節展示了戴博拉愛美的天性，也暗示這面鏡子是她特意安放並經常使用，這樣的細節在影片中比比皆是。
在結尾，老年麵條為查找真相，找到了已經是好萊塢著名演員的戴博拉，對著鏡子，麵條推門而入，即使二十多年不見，戴博拉仍然一眼就認出了麵條，驚異地站起身來。這說明麵條在戴博拉心中不可代替的地位，但物是人非，令人唏噓。
圖5：戴博拉從鏡中認出麵條
兩人會面意味深長，戴博拉對著鏡子，看似面無表情波瀾不驚，但她始終沒有正面回應麵條。在鏡頭裡，戴博拉坐在鏡子前卸妝，開始麵條坐在她身後左方，形象還清晰，後來麵條坐在她左後側，影像變得模糊。
戴博拉對著鏡子，不時用紙擦拭臉上濃濃的化妝，好像在努力地擦去偽裝，要露出本來面目。卻久久擦不掉，始終無法以本真面對故人。戴博拉極為複雜的心理，通過她的行動，藉助一面鏡子得到了充分的展示。
鏡子是很好的道具，也是展現豐富的藝術手段，在《辛德拉的名單》、《霸王別姬》、《立春》和《卡門》等經典影片中都類似鏡頭，來表現人物複雜的內心情感變化，營造奇幻的影像世界。
圖6：戴博拉對鏡卸妝掩飾內心的慌亂
02、「窗口」論，看別人故事的同時也被別人觀看。
法國電影理論家巴贊強調了電影的紀錄本性，把電影畫面比喻成「窗口」，電影畫面不僅是一個限定的空間，更像一副從窗口望去的風景，畫面限定了觀影者的視域，仿佛窗框把界外的景物遮擋，一旦觀者變換視線，就獲得一副新的畫面。
在《美國往事》中，老年麵條找到胖子，回到老酒館，走進衛生間，透過偷窺孔觀察隔壁倉庫，找尋少年時代記憶中的場景。這組鏡頭是影史上著名的一次鏡頭剪輯，被以後的研究者津津樂道。小孔偷窺堪稱驚豔，通過組鏡頭，更容易理解電影「窗口」論的合理性。
這組鏡頭用到了堪稱華美的流暢剪輯方式，閃回切入轉換時空非常巧妙，是電影蒙太奇的高超運用。畫面裡，先是一個老年人的眼睛，下一秒就切換成少年人的眼睛。一個地方兩個觀察者，歲月滄桑轉眼物是人非。
圖7：老年麵條的眼睛
在這個偷窺小孔，鏡頭多次切換，強調窗口後邊的眼睛。偷窺孔是觀察的窗口，電影畫面也是一個窗口，這一刻兩個窗口重疊呈現。此刻，主人公麵條看到的畫面，有窗口邊框限定，小孔牆壁限定了他的視域。
而電影鏡頭，也有一個邊框，投射在電影銀幕上，就是大銀幕的邊框，電影畫面就限定在這個邊框之中。
圖8：少年麵條的眼睛
主人公透過小窗口，觀看倉庫裡的景物，有強烈的對比。老年時看到空空蕩蕩，冷冷清清，少年時，初戀情人卻買帳妙曼舞蹈；觀眾卻通過大銀幕，看電影人物的故事，有一種螳螂捕蟬黃雀的奇幻感覺。
這時候，主人公的眼睛，和觀眾的眼睛，竟然對視。這一刻，仿佛就不是看電影，簡直是事實發生，這種感覺很魔幻。
這裡蘊含很深的哲理，在現實中，我們經常看別人的故事，評頭論足，指點一二。而自己的故事在別人眼中，又何嘗不是故事呢？在生活中，誰是主人公，誰是看客，誰也說不清。
圖9：麵條透過車輻觀察仇家動向
此外，電影裡還有很多利用邊框來限定或強調視點的鏡頭。比如，麵條一夥被人追殺，他們通過車子縫隙觀察危險，麵條還通過馬車輪子觀察，他手中的刀子從輻條後隱現，鋪墊著他下一步的復仇爆發。麵條把仇家殺死並誤傷警察被抓走，他在警車裡抓著鐵柵欄往外看，警車窗口也是一個邊框，他的面部抽搐，反映了失去自由的複雜心態。
又比如，麵條和一夥假裝到報攤買報紙，攝影機由報攤內往外取景，麵條和兄弟們在邊框內似乎很守規矩，但邊框遮擋卻暗示他們要做點什麼。果然，鏡頭轉到報亭外邊，就看到他們用小瓶子往報紙上灑汽油，然後丟火柴點燃。
圖10：麵條一夥看報亭起火
逃離現場後，他們躲在廢棄建築物的一下一上窗口觀看報攤燃起大火。兩個人站著從窗口向外看，留下了背影；另外兩個蹲著從小窗口往外看，切了一個正面鏡頭。
這兩個鏡頭有不同的作用，第一個鏡頭視點燃起熊熊大火的報亭，強調他們作惡的後果。第二個正面鏡頭特寫是他們得意的神情，充分表現這幫無良少年的可惡，也體現了影片的傾向。
圖11：縱火後得意大笑
03、結語：好電影值得多細節多角度揣摩
《美國往事》在視聽語言方面取得了驚人成就，影評人不吝用華瞻、優雅等詞彙來褒揚其視覺語言的成就，隨著時間的推移，電影的魅力不斷被挖掘和揭示。
這部電影主題深刻，承載了流浪和成長中蘊含的永恆哲學命題，天真少年深陷暴力和血腥，歷經挫折和失敗，對生活的意義質疑，在生命終結前予以反思、總結，超越於主人生活之上，對生命的意義進行終極追問。
圖12：麵條被警察抓走
可以說，導演賽爾喬·萊文內雖然是義大利人，卻拍出了一部好萊塢流暢剪輯的視聽思維傑作，不僅主題深刻，在攝影、音樂、造型和聲音等方面都取得了驚人成就。
這部電影值得多次觀摩，從各個角度，眾多細節中領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