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度上半期的芥川獎(第153回)授予了搞笑藝人又吉直樹的小說《火花》。又吉坦言自己對太宰治的「敬愛」:
中學生的時候,讀太宰治的《人間失格》,受到衝擊。書中寫的主人公大庭葉藏從幼年到少年期的行為舉止,簡直就是我自己在面對世界時自處的方法。按說應該是無人知曉的我的方式,為什麼竟然會寫在這裡呢?這人到底是誰……同時有種恐怖感,覺得寫在書裡的那些悲催意外事件,沒準兒也會在自個的人生中發生。又吉說,一本《人間失格》,讓他反覆讀過百遍以上,書中劃滿了螢光筆的痕跡。因對書的內容過於熟稔,乃至自己的人生軌跡竟與太宰發生了微妙的重疊,像極了命運的安排:高三時,又吉頭一次與女生接吻,是在1998年6月13日,剛好是太宰溺亡五十周年忌日;女生的名字叫Michiko,與太宰治的妻子津島美知子同名;又吉從大阪進京,最初的棲身之所,居然是在太宰治曾賃屋而居的同一塊地皮上翻建的廉價公寓……某種意義上,正因了又吉直樹的小說,太宰治的名字與芥川獎被重新連結了起來。說「重新」連結,是因為太宰治生前曾「遭遇」過芥川獎。或者說,芥川獎對太宰治來說,是一個心碎的事件。
芥川獎是作家菊池寬為紀念自己的友人、大正期文豪芥川龍之介,於1935年創設的純文學獎項。由菊池本人起草的《芥川獎·直木獎宣言》,發表於《文藝春秋》雜誌1935年1月號上,獎勵的對象是「新人或無名作家」。每年分上半期和下半期,兩度頒獎(分別在7月中旬和1月中旬)。創設之初,主獎是一塊懷表,輔獎是500日元。評審委員會多為文藝春秋系的名作家,如川端康成、佐藤春夫、山本有三、瀧井孝作等,共11人。
第一回芥川獎,文學新人太宰治便以小說《逆行》入圍。彼時,年僅26歲的青年作家已從東京大學中退。因治療腹膜炎,落下了鎮痛劑依賴的後遺症,痛苦不堪,且治療費用水漲船高,欠了一屁股債。生活失意,精神狀態不穩定,嘗試過一次自殺(未遂),切望獲得文壇的承認,從而被家族認可,得以填補經濟的漏洞。當然,那500塊獎金本身,對太宰治來說,更是再現實不過的「近水」。太宰把希望寄托在前輩作家佐藤春夫的身上。佐藤通過一位友人,讚揚了太宰的小說《道化之華》,太宰立馬給佐藤寫信,以示感激:「我的生命感到喜樂。」如此風格獨特的表達,自然引起了老作家的關注,二人開始了通信。
但第一回芥川獎卻與太宰擦肩而過,最終花落石川達三之手(獲獎作為《群氓》),太宰治認為都是評委川端康成對自己的一番「酷評」所致:「據一己的私見,作者(指太宰治——筆者注)目下的生活,罩著一重討厭的陰雲,有種才能無法正常發揮之憾。」是可忍,孰不可忍?太宰修書一封,《致川端康成》發表在《文藝通信》雜誌1935年10月號上:
我憤怒地燃燒著,幾夜難成眠。養小鳥、觀舞踏,難道是如此牛逼的生活嗎?真想捅了他。大壞蛋一個。在公開信中,太宰還毫不客氣地羞辱這位文壇前輩,罵他「裝」:「我只感到遺憾。對川端康成若無其事地裝著,而裝又裝不像的扯謊,我感到除了遺憾,還是遺憾。」這場筆墨官司,現代文學史上稱為「芥川獎事件」。
第一回芥川獎黃掉之後,太宰治化悲憤為力量,又投入到面向第二回的公關,同樣是志在必得。可不承想,因「二·二六」事件,評選活動中止而告流產。1936年的第三回芥川獎,是太宰最後的博弈。從第二回評獎到第三回,他不懈地給佐藤春夫寫信,狂熱自薦。2015年3月,文學者、實踐女子大學的河野龍也教授在整理佐藤春夫的遺物時,又發現了3封太宰的信。至此,太宰致佐藤的信,已有37封面世。這些通信,被悉數編入《佐藤春夫讀本》中,由勉誠出版付梓。同時,信的原件於和歌山縣新宮市的佐藤春夫紀念館中展出。
太宰治致佐藤春夫的信,口吻極其謙卑,調子卻很亢奮,充滿了自信、焦躁與不安的混雜情緒。寫於1935年6月5日——第一回芥川獎公布前夕的首封信中,無非是從別人那兒間接聽了一句對《道化之華》的誇讚,太宰便在信中說自己「不小心,差一點喊出『萬歲』來」,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在新發現的落款於1936年1月28日的信中,太宰痛陳自己這段時間如何為芥川獎所困擾、折磨,懇求佐藤前輩:
我一定能成為一名好作家。您的恩情,永誌不忘。第二回芥川獎,請頒發給我吧……佐藤先生,請您不要忘記我。請不要見死不救啊……現在,我是在以命相託。其盼獎心切,躍然於紙。寫到最後,已幾近哭訴:「如果得了芥川獎,我想,我會為這種人間深情而哭泣的。」第二回芥川獎的流產,對太宰治無疑是一個打擊。但既是因故中止,自己雖未得到,獎也並未「肥水外流」,太宰自然覺得還有救,遂展開了第三次公關。
新近發現的太宰致佐藤信,落款是1936年6月29日,更是一封相當誇張的書信,毛筆和紙長卷,長逾5米,被認為是昭和文學史研究的「第一級資料」。如佐藤春夫生前曾以太宰治對自己的「公關」為題材,寫了一篇紀實性小說《芥川獎》。其中引述青年作家的求情信,有所謂「叩首懇請」的表達。對此,文學史家們歷來有「誇張、虛構」說,就因為始終缺乏直接物證。而此番發現的和紙長卷,填補了這一學術空白。
被太宰當成救命稻草的佐藤春夫,最終還是沒能幫上忙。因為當時,芥川獎評審規則中,有條成規,是說在上一次評審中,已成為候選者,或得票在兩票以下的候選者,不得再次候選——這就徹底斷了太宰治的「後路」,鯉魚跳龍門從此斷念。但「禍根」卻從川端康成轉到了佐藤春夫,此乃後話。
對佐藤春夫來說,對太宰青年既有評價、獎掖,但在通信和接觸中,也發現其性格極不穩定,有些神經質。佐藤甚至暗中與太宰的恩師井伏鱒二探討過,將太宰送進精神病院接受治療的可行性。當然,對這一層,太宰本人並不知情。
但有跡象表明,經過芥川獎的試煉,這位無賴派青年作家日益陷入頹唐,文學風格也變得更加頹廢而純粹,遂有了後來《人間失格》等一系列傑作,成就了不仰仗芥川獎的文壇旗手,也演出了與情人山崎富榮仰藥後蹈水自戕的「成功」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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