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慶修
圖:來自網絡
母親一生中最大的遺憾,是她老人家到死都沒有和我大哥見上一面。
我的大哥周慶田,1921年春天出生,由於我家家境貧寒,從很小就跟我的母親拾柴撈火。十幾歲就跟著父親下湖扒藕逮魚,再大一點就給本村的地主家看孩子、推磨、耪二八。
長到十七八歲,由於我家人多房少,大哥晚上就住在茂生叔院外的商店裡,給二叔看店。
一九四五年,我的家鄉第一次解放了,貧苦的農民分地、分糧、分東西。從此大哥揚眉吐氣,認定八路軍是窮人的隊伍。當年冬天大哥就參加了八路軍。
當母親紅著雙眼看見大哥胸帶紅花,騎著一匹高頭白馬走向戰爭前線的時候,她從心裡笑了。四六年夏天部隊在山東某地受挫,大哥僥倖生還,被母親藏在家中。秋天還鄉團回來後,到處抓八路。爺爺和父親多次被叫到鄉公所審問大哥的下落。
眼看形勢越來越緊,大哥只好白天躲到離村莊很遠的一塊高粱地裡。晚上很晚才回到家中和爺爺奶奶住在一間茅草屋裡。
有一天夜裡,我爺爺對大哥說:「河兒,你這樣東躲西藏的總不是個法子,男子以四海為家,到外面或許能混個人樣來,也免得你爹和你娘為你擔心受怕。明天正好初九,三六九出門走,明天籠明時就走吧,走得越遠越好,記住不要叫你娘知道,她心眼小,知道了,你就走不成了,落在人家手裡你就沒命了,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爺爺。」大哥含著心酸的淚水回答。雞叫頭遍,奶奶悄悄叫醒大哥,用一塊小藍花布,包了幾個饃饃就催哥哥上路。爺爺欠起身子從床頭下摸出一塊大洋,交給大哥:「帶在路上用吧,爺爺實在沒有第二個子了,等時局平穩了,給家打封信,報個平安。」
大哥顫抖著從爺爺手中接過那枚大洋,雙膝跪倒在爺爺床前:「爺爺、奶奶,孫子我從此不能孝順你們了,我娘最疼我,她要問起來,就說我到姑奶奶家去了。」
奶奶已經泣不成聲,抹了一把淚,忙把大哥扶起來。爺爺眼一閉,把手一擺,只說了一句:「快走!」就倒在床上了。大哥掙開被奶奶緊緊握住的手衝出屋門。大哥來到西屋門前.猶猶豫豫地推了
推母親的房門,沒有推開,就在門口給父母磕了一個頭。毅然離開了他又窮又破又溫暖的家。大哥從此一別五十多年不知去向。大哥走後爺爺奶奶大病了一場,我的母親一邊照顧爺爺奶奶,一邊忙著家裡地裡的活。下午照舊佯裝著去給大哥送吃的。
接連幾天,母親沒見大哥的影子,她慌了,認為大哥肯定被人抓走了,她焦急的六神無主,難過得好幾天不吃東西。爺爺這才告訴母親說:「小河走了,是我叫他走的,這孩子如果命大,一定會回來的。」
「他能到哪裡去呢,到處兵荒馬亂的……」母親輕輕地問。
「不知道,不管到哪裡也不能叫他們抓走。」爺爺說。
「走了,走了好,走得遠遠的也許能撿一條命,我不想他了。大、娘,你們也別難過了。」母親安慰著爺爺奶奶,也安慰著自己。
母親咽下失子的痛苦,打起精神,一年到頭跟誰也不說一句話。後來,母親開始信奉神靈了。她經常燒香磕頭千叮嚀萬囑咐,讓觀音菩薩保佑大哥平安。她在廟裡給神仙許過願,大哥只要能平安回來,她用烏豬白羊還願。母親幾乎每年都要給大哥卜一卦,問問大哥的吉兇。
一九六五年暑假的一天,母親在院子裡洗衣服,我在院子裡看書。突然母親對我說:「山子,快去把算卦的先生請來,讓人給你大哥算一卦。」
「娘,哪有算卦先生,你是想大哥想迷了吧?」我放下書對母親說。
「快去,別讓人家走了。」母親命令我。
我起身走出院子,果然看見一個白褂青褲的老者從村東走來,我一招手這先生就進了院子,母親急忙給先生讓座,又讓我倒了一碗開水。
「先生,我大兒子已經三十年沒有音信了,請您給俺算算」。母親紅著眼說。
先生讓母親抽了一籤,先生看看立即眉飛色舞起來:「此卦甚好,大吉,大吉,此人現在東方,人丁興旺,不久即回,衣錦還鄉,恭候佳音。」
母親面露喜色:「先生抽菸,請再算算,這孩子現在哪裡,幾時能回來?」母親一邊敬煙一邊急切的要求先生再說明白一點。
「天機不可洩露。」先生一邊點上煙,一邊收起母親拿出的貳角錢,水也沒喝就搖搖擺擺地走了。
「每逢佳節倍思親」。每年一進臘月,各家各戶都忙著準備過年,隨著春節的到來,母親念子之心更加急切了,母親天天盼望著大哥能回家過年。
每年的除夕晚上,她老人家都眼淚吧嗒的及早睡下。年初一我母親從來沒吃過一口東西,在天地神靈的供桌上總是給大哥放上一碗餃子,默默祝福大哥居家平安,早日回家。
1982年臘月17日,母親已病得十分九釐。我的舅舅、姐姐和侄女們都來到母親床前,一整天母親昏迷了好幾次,就是不咽那口氣。下午四點多鐘,母親從昏迷中醒來,好像很有精神,三姐說:「娘,您好了嗎?喝口水吧?」母親輕輕地搖了搖頭,又閉上了眼睛。
「娘,你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嗎?」二姐問母親。
母親沒有任何表情。「娘,我三個舅舅,我們姊妹幾個和您的孫男嫡女都在你眼前,您把我們都拉扯成人又給您的六個孫子,孫女成家立業,按說您也沒有心事了。娘,您是想我大哥了吧?」細心的大姐趴在母親臉上問,突然,母親睜開雙眼,流下淚來。
「娘,聽說我哥在外邊混得很好,他也很想您,想回家,只是因為工作在身,不能馬上回來,你有什麼交代的,就給我們說吧。」大姐說。
只見母親慢慢地張開口.模模糊糊地只說了一個「孩」字,就深深地合上了雙眼,淚水從眼角滾了下來。
「咱娘一輩子沒忘記大哥,到死仍念念不忘。」二姐說。
「娘,您放心走吧.我大哥一定會回來的,您許的願我們會給你還的。」二哥跪在娘的床前,泣不成聲地說。
我的母親,一個農村的普通母親,三十多年時時刻刻記掛著兒子的冷暖,天天為兒子擔心害怕,時時盼著孩子回家,這種骨肉親情是至死都無法割捨的。但是她老人家終於帶著半個世紀的遺憾離開人世。
1989年春天,離家53年的大哥終於回來了。一家人高興得抱頭大哭。親戚朋友喜悅無比,整個村子充滿著喜慶。大哥急切地想知道家中的情況,二哥一遍又一遍把爺爺和奶奶、父母、親戚朋友的情況告知哥哥。
大哥催著,拉著二哥給父母上墳。他在爺爺奶奶墳前長跪不起,千言萬語謝恩長輩的關心愛護,他在父母墳前毫無掩飾的號啕大哭,並述說著自己當年出了村子不久,就被國民黨抓了壯丁,送往臺灣至今。
他責備自己沒能給爹娘盡過一點點孝,他感謝父老鄉親對我家人的照顧。第二天他親自買來烏豬白羊,請親戚朋友及一村長輩和鄉親一起,給母親還了五十多年的大願。
敬愛的娘,您的在天之靈一定得到寬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