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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先生(1910-1996)
今天是曹禺先生誕辰110周年。
曹禺是中國現代話劇史上成就最高的劇作家,從23歲到29歲,他密集地寫出了《雷雨》、《日出》等七部劇本,奠定了其在現代化話劇史上不可撼動的地位。
20世紀中期以後,在主流的教科書中,曹禺成為新文學的「六面旗幟」(魯、郭、茅、巴、老、曹)中最年輕的一位,名位的豐盛隨之而來:新文化運動的開拓者之一,著名戲劇大師,中國話劇奠基人之一,中國文聯執行主席,北京人藝首任院長……然而,從此開始直到去世,47年間他再也沒能寫出一部自己滿意而外界也公認立得住的作品。晚年,他在痛苦中煎熬,自稱「精神殘廢」。女兒、劇作家萬方說,一直到死,他都沒能真正回到那個寫《雷雨》時的自由自在的心靈。
在北京人藝的排練場裡,高懸「戲比天大」四個字,這是演戲的祖師爺們代代相傳的話,也是曹禺經常說的。然而,他這一生,終究沒能以自己之戲,招架住那個「天」,甚至連抗衡都未曾有過。
曹禺:我要寫出一個大東西再死
文 | 李宗陶
圖 |
來源 | 《南方人物周刊》2012年11月
1983年春,美國劇作家阿瑟·米勒親臨北京人藝,指導他的經典劇目《推銷員之死》。曹禺邀請米勒到家裡做客,其間拿出一封信,逐字逐句念給他聽。信是畫家黃永玉寫來的,信中說:「
我不喜歡你解放後的戲,一個也不喜歡,你心不在戲裡,你失去了偉大的通靈寶玉,你為勢位所誤!從一個海洋萎縮為一條小溪,你泥溷在不情願的藝術創作中……
一旁擔任翻譯的英若誠為難了,這還翻嗎?全都翻,曹禺說。在人藝演員藍天野看來,這些話,說到了曹禺的心裡。
在他天津的祖宅裡,有一面牆上曾掛著幾十幅表情生動、飛揚誇張的照片,那是少年萬家寶看戲歸來,一個人對著鏡子反覆表演的集結:憤怒、甜蜜、遐想、鄙視……從23歲到29歲,這位官家子弟密集地寫出了《雷雨》《日出》《北京人》等7部劇本。文學界開始知道一個筆名叫曹禺的青年,許多人說他「有天才」。
然而,從39歲到去世,47年間他再也沒能寫出一部自己滿意而外界也公認立得住的作品。筆下的枯竭和名位的豐盛同時到來:新文化運動的開拓者之一,著名戲劇大師,中國話劇奠基人之一,中國文聯執行主席……還有,北京人藝首任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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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與巴金
晚年,他在痛苦中煎熬,自稱「精神殘廢」。女兒、劇作家萬方說,父親是被扭曲和異化了的;一直到死,他都沒能真正回到那個寫《雷雨》時的自由自在的心靈。
在北京人藝的排練場裡,高懸「戲比天大」4個字,這是演戲的祖師爺們代代相傳的話,也是曹禺經常說的。然而,他這一生,終究沒能以自己之戲,招架住那個「天」,甚至連抗衡都未曾有過。
人藝老編劇、曾任曹禺秘書的梁秉堃曾請教八十多歲的曹禺:90年代以後大家都不玩政治了,開始玩哲理,甚至哲理也不玩了,直接玩錢,您怎麼看?曹禺答:這些個,都不是藝術的本性。
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天」。作為一種美好願景的「戲比天大」,或者將長久地高懸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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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曹禺
當《雷雨》遇上階級分析
1933年暑假,在清華大學圖書館二樓閱覽室裡寫出《雷雨》的曹禺,沒想過它會成為「中國話劇百年一戲」。
此時的中國話劇也是二十多歲的小年輕,剛從「文明戲」過渡為「愛美劇」。「愛美」,Amateur,業餘;「愛美劇」就是非職業話劇,主要是文化人組成的業餘劇團和學生劇團在探索嘗試。劇目外引易卜生,內有先驅郭沫若、田漢等人的劇本。
這個大戶人家的亂倫故事在他的腦子裡已經生長了5年,有些人物就活在他身邊。比如繁漪的原型就是某同學的嫂子:南方人,會一點評彈,二十多歲嫁給同學的哥哥當續弦。丈夫是個木訥古板的工程師,滿足不了她感情上、生理上的需求,於是她就跟小叔子好上了。而曹禺生活的環境裡,多有周樸園、周萍的散體。
曹禺花了很大功夫去寫劇中人物的小傳和札記。劇本中,每一個人物出場前,都有一段簡短生動的介紹,文字相當漂亮。曹禺後來說,這些草稿,當年堆滿了他的床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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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曹禺
巴金是在北平三座門大街14號的一間陰暗小屋裡,一氣讀完《雷雨》原稿的。他流淚了,但同時感到一陣舒暢,決意推動出版。許多年後,巴金在給曹禺的信中說,你比我有才華,你是一個好藝術家,你要多給後人留一點東西。
《雷雨》很快被搬上舞臺,郭沫若看後大加讚賞,李健吾評論:一出動人的戲,一部具有偉大性質的長劇。今天,它在戲劇史上依然擁有突出地位。通常認為它的出現標誌著中國戲劇走向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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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雷雨》劇照
1953年,成立伊始的人藝著手選排優秀劇目,想從院長的成名作《雷雨》開始,此意得到周恩來的贊成。在他的幫助下,劇組找到了體驗生活的去處。因為解放後,舊式的權貴大戶之家基本絕跡,只有少數遺老能成特例,比如北洋政府高官朱啟鈐。
朱啟鈐支持建國有功,蒙周恩來特別庇護,能夠延續舊社會的生活:深宅大院,帷幔重重,朱老先生出來見客,左右有姨太太和兒媳攙扶。吃飯時,女眷環列陪侍。這一切,讓多數生長在新社會的演員大開眼界,然而半年下來,他們仍然很難進入角色。
演周樸園的鄭榕說,按當時搞運動的潮流,採取階級分析法為《雷雨》中的人物排隊:周樸園是極右,魯大海當然是左……每個演員被要求帶著階級感情去深刻揭露所演角色。於是,扮演繁漪的呂恩哭了:我演了十幾年戲,現在我不會演了;過去也演過《雷雨》,怎麼現在就不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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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恩在話劇《雷雨》中飾演繁漪
同樣不能入戲的還有作者本人。從演員們體驗生活到案頭功課,在將近一年的時間裡,曹禺沒有對他們講過一句自己的意見。劇團有黨組織,負責把握劇目的方向。演員白天演戲晚上開會,理清思想,端正態度。
有一天,曹禺悄悄去探生病的朱琳,拿一個小板凳,坐在床前,聊起朱琳扮演的魯侍萍。
「這魯侍萍啊,你現在覺得有點彆扭是不是。」
「對對,是覺得彆扭。」
「你要知道,她這一輩子最愛的就是周樸園。一個人的初戀,是一生不能忘記的。」
1954年,新社會版《雷雨》上演,觀眾卷著鋪蓋連夜排隊,各地興起復排熱潮。有段錄音記下了曹禺當時看戲後的心情——「舞臺上的人物不是在我腦子裡所想像的那個人物,有演得不夠足的,有演得過火了的,不真實的,尤其是被誇張的角色,使我感覺到就不如我當初寫劇本的時候那麼愉快。」
有一次,被演員長時間醞釀階級感情弄得又拖又假的臺詞腔折磨著,曹禺衝進後臺對鄭榕喊:「快快快,受不了受不了,我那劇本裡頭沒有那麼多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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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雷雨》劇照
「老同學」周恩來
周恩來比曹禺早11年在天津南開新劇團演戲,因男校沒女生,二人都曾演女角,與黃宗江一道,並稱為「南開三大女演員」。後來,在人藝,在其他場合,周恩來常親切地稱曹禺為「老同學」。
周恩來的新劇觀在18歲左右就已成形,當然與那個「神州暗暗,天地為愁」的舊中國有關。他認為新劇有「感化勸導之功用」,是「通俗教育中之利器」,進一步,有「開民智、進民德」的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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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來(右一)在新劇《一元錢》中飾演女主角孫慧娟
1938年,周恩來在重慶給曹禺寫了一封長信,談到《雷雨》和《日出》,並邀請曹禺到曾家巖50號「周公館」做客。在那裡,曹禺初識「老同學」,並接觸到徐特立、董必武等人。
據萬方說,左翼激活了曹禺的熱血,帶給他一種振奮的新鮮之感,他真心希望那個正在墮落的舊社會被徹底地摧毀,也真心體認文藝創作要服務於某個更大的目標,儘管這個目標是什麼,他並不清楚。他想改變自己的生活,想參加革命,想到延安去。「但周總理跟他說,你還是留在這兒。意思是說你留在這兒用處更大。」
國共談判時,毛澤東飛抵重慶,約請各界人士會談,也請了曹禺。毛澤東對他說,你寫了很多好的作品啊。1940年,毛澤東找到魯迅藝術學院的負責人張庚說,延安也該演出國統區著名劇作家的戲,點名要演《日出》。為了保證演好,劇組成立了臨時黨支部。1942年,毛澤東發表了《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
梁秉堃曾說,老人藝有5根柱子:郭、老、曹、焦、周。周,即周恩來。如果晚上沒有工作,周恩來十有八九是到首都劇場看話劇,通常坐在第七排或第八排中間的位置。建國到「文革」前的17年間,人藝先後演出了近百出戲,周總理也看了近百出戲,單是新排的《雷雨》,據說他就看了8遍,每次都有指點。
在許多「老人藝」的回憶裡,周總理是懂行的、尊重藝術的首長,也是四十多年裡人藝的護航人,但同時,他也是政治上的領航人,代表那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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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在京西煤礦
查看「大躍進」期間人藝火速成立「煉鋼辦公室」、幾天後在劇場後院出鋼的傳奇,能撞見恰好來訪的日本戲劇家千田的詫異表情。查看三四天排出反映此運動的《烈火紅心》的速度,能聽到上面的聲音:人藝明年應該放個大衛星。
翻閱1961年《潘金蓮》被停演的討論會記錄,更能對當時的政治空氣、藝術家們的姿態感知一二。比如,「對此劇院的人們不但沒有反感,反而把這件事傳為美談。」因為人藝上百出戲,總理僅僅停了這一出。「是啊,周總理對待劇作家和演職員們那種誠摯、友好、尊重和體貼的態度,又怎麼會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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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與鄭秀
周恩來對曹禺的體貼表現在許多方面。1950年,曹禺與髮妻鄭秀的離婚是在組織的過問下進行的,鄭秀不想離婚而開出的500元贍養費——這在當時是一筆曹禺無力支付的巨款——也是在周恩來的直接過問下由組織出的。60年代中,周恩層曾來親自趕到中央音樂學院小禮堂,從紅衛兵手裡救出了曹禺。
從舊社會大戶人家走出來的曹禺向來禮數周全,小輩來訪,臨走時他也會恭敬送出門。對周恩來,他是目送汽車遠去,再對著車尾鞠上一躬。1976年早春,周總理逝世,曹禺含淚說,仿佛自己的部分生命也隨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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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與夫人方瑞,女兒萬方、萬歡
你不知道我有多慚愧
1952年,周恩來找曹禺長談過一次,問起他的生活和創作情況。曹禺說,生活很好也很愉快,談到創作卻卡住了。從最近的一次創作《豔陽天》算起,他已經5年沒有寫出東西了。
「我自己正想寫點東西的時候,就感到生活貧乏,自己真正感到的東西,需要的資料沒有多少,就悔恨,就難過。中國有句話,「江郎才盡」。我不說才盡,我有沒有才,真是個問題。一拿起筆來寫現在,就感覺到自己肚子裡一無所有。不像從前那時候,拿起筆來順溜極了。」研究者說,他知道應該怎麼寫,就不會寫了,寫出來,也就不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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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與曹禺
除去1966-1976十年空白,三十多年裡,曹禺成形的創作總共只有兩部半。一部是《明朗的天》,寫協和醫院的一群知識分子接受改造,但寫完後他感到荒誕:「我也是個『未改造好的知識分子』,怎麼寫別的知識分子改造好了,實在是捉摸不透。」翻案之作《王昭君》是周恩來派下的任務,意在「歌頌民族團結」。《膽劍篇》是「集體創作」風行時,領著于是之、梅阡創作的,當時全國各個院團都在重寫臥薪嘗膽的故事,用來號召正經歷「三年自然災害」的老百姓紮緊褲腰帶。
曹禺不是不明白。1956年,他在談《家》的改編時說:「寫劇本不應該老是被政治概念拖著走。作者所以被政治概念拖著走,這說明他還是落在政治的後面,作者的生活、思想沒有趕上政治的要求,因此在寫作的時候常常處於被動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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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在創作中
在藍天野眼裡,曹禺是一個帶點孩子氣的、很天真的人。萬方說,父親天然有一種對人的興趣,哪怕坐在輪椅上被推進公園,他也在觀看來來往往的人,留意他們的穿衣說話,留意他們的關係。女兒萬昭說,父親是一個很感性的作家,他這個人就是一團感情,但他的感情總是容易受周遭環境的影響。
曹禺談到過莎士比亞《暴風雨》中的那個縹緲精靈愛麗兒:最可愛,最像人。她為主人效忠,施展千般能耐,待功德圓滿,向主人要求,恢復她原來的自己。又談孫悟空:他保唐三藏西天取經,歷經九九八十一難,終於到了西天,後來在一片慈祥、聖潔的氤氳裡成了正果,被封為『鬥戰勝佛』,慈眉善目地坐在那裡,不再想花果山,不再想原來的猴身。
1991年他寫下一首短詩《玻璃翠》——
我不需要你說我美,
不稀罕你說我好看。
我只是一朵平常的花,
濃濃的花心,淡淡的瓣兒。
你誇我是個寶,
把我舉上了天。
我為你真動了心,
我是個直心眼。
半道兒你把我踩在地下,
說我就是賤。
我才明白,
你是翻了臉。
我怕你花言巧語,
更怕你說我好看。
我是個傻姑娘,
不再受你的騙。
「文革」好像一幕10年大戲,演著演著也就演完了。其間,老舍投了湖,焦菊隱的骨灰裝進了一個7塊錢的骨灰盒,66歲的曹禺重回人藝,擔任院長。他對人藝、對舞臺還是一往情深:「我是愛這個劇院的。因為我和一些老同志在這個劇院天地裡,翻滾了30年……戲演完了,人散了,我甚至愛那空空的舞臺。」
他還說,舞臺是一處魅惑無限之地,是地獄,是天堂。一場驚心動魄的好戲,是從苦惱到苦惱,經過地獄般的折磨才出現的。只有看見了萬象人生的苦與樂,才能在舞臺上得到千變萬化的永生。只是他的生活已被置換、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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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與女兒萬方
復出後,曹禺的社會活動非常多,每次回到家,就只剩下疲倦和沮喪。他對女兒說,我知道寫不出來,我用社會活動來填補痛苦。他因神經衰弱而服用安眠藥,每次吃了藥,整個人才能放鬆下來,很多心裡話才能說出來,他一個人,自己對著自己說。
80年代末,曹禺決心拋開諸多應酬,找回原來那個自己。他把自己關在上海的寓所裡,重拾起解放前未完成的劇作《橋》。他給女兒寫信談,找人談,費了很大的心力,常常夜裡醒來趴在那裡想寫下去,可總有那麼多想不通的關、過不去的坎,最後,心氣越來越弱,終於沒能寫成。
萬方在父親身後整理遺稿時,看到了這一時期曹禺留下的大量劇本大綱和對白殘篇,它們大多只在稿紙上開了一個頭。
萬方說,創作不像製造產品,也不像科學研究,有一個客觀標準。文學創作完全是依靠人的生命,如果生命被扭曲,很難寫出東西。父親那時常對她說:「我覺得我不知道被一種什麼無形的東西錮得這麼緊,總是放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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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曹禺在梅花獎頒獎典禮上
萬方看著晚年的父親依賴安眠藥尋求安寧。有一天清早醒來,她看到父親滿面是血,玻璃渣子插在頭髮裡,樣子駭人。在藥物的作用下,他夜裡昏昏沉沉一頭撞上書櫥,自己卻渾然不覺。
那段時間,曹禺枕邊總放著一本《託爾斯泰評傳》。有時,他讀著讀著突然撒手,嚷嚷起來:「你不知道我有多慚愧。我要寫出一個大東西才死,不然我不幹。」
她時常被父親房裡突然爆出的一串呼喊驚醒:「小方子!我要跳下去!我為什麼要這樣活著,每天用嘴活著!託爾斯泰那麼大歲數還要離家出走,我也要走!」第二天早晨醒來,他又怏怏自嘲,「就我,還想成託爾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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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曹禺
病榻上的曹禺在心境灰暗時,會找來弘一法師的書,翻到其中一頁,念給萬方聽:「水月不真,惟有虛影,人亦如是,終莫之領。」他放下書本,靜一靜說,「這是另一個世界,和馬克思的世界不一樣,和資本主義世界也不一樣。你覺得如何?」
曹禺去世那天,于是之涕泗滂沱,許多人沒見過他哭得這樣傷心。于是之說,「中國誕生過許多劇作家,我心目中的曹禺是最傑出的。我讀過他的每部劇本,感受到作家的天才和靈性。我也曾跟隨他學著寫戲,從中體悟到他的睿智、嚴謹和熱情。他有懷霜之心,凌雲之志。」
THE END
原標題:《痛苦中煎熬的晚年 | 曹禺先生誕辰11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