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要說永井荷風(1879—1959)的漢詩,還是先從他喜歡的明末詩人王次回說起吧。
王次回(1593—1642),名彥泓,日人喜稱字號,所以都叫他王次回。王次回是明末詩壇的另類,以豔體詩出色當行,薄薄的四卷《疑雨集》,後人喜歡的喜歡得要命,討厭的討厭到極致。如朱彝尊誇他「結撰深得唐人遺意……皆饒風韻,誦之感心嫮目,迴腸盪氣」(《靜志居詩話》卷十九《王彥泓》),沈德潛卻罵他「動作溫柔鄉語……最足害人心術」(《國朝詩別裁集·凡例》)。到了20世紀初期,卻像晚明小品文一樣,竟得了爆發性的流行,擁躉者中,還不乏鬱達夫這樣的新文學大腕。然後又沉了下去。轉眼到了新世紀初,在復旦版《中國文學史新著》中,他終於獲得了「一席之地」(此前,在1963年初版的吉川幸次郎的《元明詩概說》中,已經以王次回作了「竟陵派」那一節的附錄,同時聲明他並不屬於「竟陵派」,也提到了《疑雨集》是永井荷風愛讀的書)。
在關於王次回的各種評論中,美國漢學家韓南的說法也許最吸引眼球,因為他說王次回是「中國的波德萊爾」。不過他只是人云亦云,首創者其實是永井荷風,時間是1917年新春,場所是其隨筆《初硯》(收入《斷腸亭雜稿》)。在該文中,永井荷風說《疑雨集》像《惡之花》,王次回像波德萊爾:
我原不深知詩,唯喜漫讀之。我文壇之好西洋藝術者,恆以為支那詩非炫耀清寂枯淡,即誇示豪壯磊落之氣概,幾無道出人心深處之隱秘弱點者。此或然也。然試一翻王次回之《疑雨集》,全集四卷,悉為情痴、悔恨、追憶、憔悴、憂傷之文字。其形式之端麗,辭句之幽婉,又其感情之病態,往往讓人聯想起波德萊爾之詩。在支那詩集中,我尚不知內容之富於肉體性有如《疑雨集》者。波德萊爾《惡之花》中橫溢之倦怠衰落之美感,或可徑移為《疑雨集》之特徵。
波德萊爾(1821—1867)是19世紀的詩人,比王次回足足晚了兩個多世紀,說王次回是「中國的波德萊爾」,就時間順序而言似乎是顛倒的——說波德萊爾是「法國的王次回」才對啊!但事實就是如此。在如今的世界上,波德萊爾的名氣要比王次回大得多,用不著靠王次回來提高知名度;而王次回即在中國也是「載沉載浮」,也就只能靠波德萊爾來提升人氣了。這就像人們總喜歡說上海是「東方的巴黎」,卻沒有人說巴黎是「西方的上海」一樣。
韓南這麼說,或許是受了永井荷風的啟發,也因為他本來就是西洋人。永井荷風這麼說,是因為他這麼說的時候,中國本土正流行著王次回,他受了影響,也喜歡上了王次回,想要給自己一個喜歡的理由;也因為他生活在明治維新以後的日本,文學的權衡已經從中國移往西洋,再說王次回像玉溪生、韓冬郎,怎麼也顯得老土,不如說像波德萊爾來得時尚,儘管輩分上有點不倫不類。
眼光老辣的芥川龍之介(1892—1927),曾嘲笑過這種時間順序的顛倒:「蝙蝠在日本的江戶時代,也並沒有被看成是令人恐怖的動物,毋寧說是被當作一種很風流的東西。像『蝙蝠安』的文身就是確鑿的證據。但是西洋的影響,不知何時像鹽酸一樣腐蝕了真正的江戶。這樣看來再過二十年,或許會有評論家論證在『蝙蝠矣飛出,乘涼水濱旁』的詩句中有波德萊爾的影響也未可知。」(《江南遊記》)而有意思的是,芥川龍之介也是一個喜歡王次回的人。「記得王次回的《疑雨集》中有『藥餌無徵怪夢頻』之句。詩裡所詠並非是詩人自己生病,而是詩人在哀嘆他夫人的重病之狀。但在當時的我詠來,這句詩令我猶如感同身受一般。『藥餌無徵怪夢頻』,我躺在病床上,不知將它吟詠了多少遍。」(《上海遊記》)
由此可見,無論王次回還是波德萊爾,都是20世紀初日本文壇上的關鍵詞,永井荷風的說法其來有自。
二
但永井荷風的開始作漢詩,卻早於王次回流行前很久。其中有的是唐風宋韻的影響,卻還看不到王次回的痕跡。
永井荷風留下的漢詩委實不多,散落在他二十九卷的全集裡,更是「煙零雨碎」得難見蹤影。現在所知他最早的漢詩,作於19世紀末他訪問上海時,即題為《滬遊雜吟》的那組詩。那時他還不到二十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他於中歷中秋前出發,坐火車經京都到長崎,在長崎上船,渡過東海,到了上海,過了中歷重陽後,又回到日本。他的這組《滬遊雜吟》,對我們這些上海的後來者來說,頗有「老照片」的滄桑韻味。
當年遺蹟已榛荊,誰弄黃昏笛一聲?千歲興亡在青史,亂煙荒月古申城。(《申城懷古》)
這是我們所熟悉的上海嗎?怎麼讓人有古都的錯覺呢?19世紀末的上海真是這樣的嗎?作者眼中的上海真有這麼荒亂嗎?
楓葉蘆花兩岸風,寒潮寂寞晚來通。滿天明月孤村渡,舟子吹燈話短篷。(《浦東》)
其實直到浦東開發前不久,浦東的風景也還是這樣的。浦東風景的大變貌,只不過是近幾十年的事。
孤帆無影水悠悠,客路猶為汗漫遊。暮笛一聲楊樹浦,煙零雨碎過殘秋。(《楊樹浦》)
這是工業化前的楊樹浦了,令人有恍如隔世之感。現在楊樹浦又由工業化進入後工業化,永井荷風的「楊樹浦」更成了歷史的歷史。
黃浦江頭瑟瑟波,年光夢裡等閒過。天涯卻喜少知己,不省人生譽毀多。(《題客舍壁》)
「黃浦江」的意象入了東瀛詩人之夢,讓上海讀者也會心生親切之感吧?而「天涯卻喜少知己,不省人生譽毀多」,一反人在天涯必寫孤獨的俗套,卻又寫出了題中應有之義,想必也會引起許多遊子的共鳴。其實詩人的性格和結局都在這一聯裡了,說是「詩讖」也不為過的。
三
他早年的漢詩寫得清爽明麗,明顯是學杜牧一路的詩風。如其二十歲時所作《墨上春遊二十絕》中的:
黃昏轉覺薄寒加,載酒又過江上家。十裡珠簾二分月,一灣春水滿堤花。
紅欄幹外水生漣,簾影酒賣夜可憐。好是高樓二分月,三生誰亦杜樊川?
「載酒」、「十裡珠簾」、「二分月」云云,用的都是杜牧等唐人詩中的意象,所謂「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杜牧《遣懷》),所謂「春風十裡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杜牧《贈別》),所謂「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徐凝《憶揚州》)……他所謂的「墨上春遊」,其實就是杜牧式的冶遊。他十八歲起就涉足吉原青樓,一生都流連於花街柳巷,杜牧這類詩自然最容易上心。從早年效仿杜牧到後來愛讀王次回,在他,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情。
在他的漢詩中,雖然「酒賣」之類「和臭」難以根除,但對中國古詩的學舌也斑斑可見。如《滬遊雜吟》中的:
暗潮打枕夢難成,無奈愁人此夜情。獨立船頭苦回首,滿江風雨逼三更。(《火輪船中作》)
「火輪船」是長崎到上海的郵輪,航程橫貫東海。可是永井荷風效仿的中國古詩裡,多的是「江行」的表現,卻少有「海行」的表現,所以明明是航行在浩瀚的大海上,卻只能說「暗潮打枕」,只能說「滿江風雨」。又如《墨上春遊二十絕》中的:
長江三月景偏饒,柳正催顰花正嬌。舟過白鷗渡頭水,春波依舊綠迢迢。
櫻花萬樹長江外,垂柳千條古渡邊。寒食清明三月景,多般載在木蘭船。
「墨上」的「墨」指「墨水」或「墨江」,就是流經東京的隅田川(在日語裡,「隅」、「墨」同音「すみ」,日本漢詩人覺得說「墨水」或「墨江」更有中國味)。它在日本雖也可算是大河,但與長江仍不可同日而語。然而作者卻不說「隅田川」,甚至也不說「墨水」或「墨江」,而偏要說「長江」。這是因為中國的古詩裡有長江,卻不會有隅田川。如果把「櫻花」換成「桃花」,你看不出這是在寫東京的風景。
不獨永井荷風是這樣,日本的漢詩人大都如此。既然是寫漢詩,就要力避「和臭」,寫出中國風味,哪怕成了假古董。我們現在的某些所謂散文家,不是也主張下筆前要多讀英美散文,才寫得出「真正的散文味」來嗎?
這樣的漢詩,中國是中國,但離杜牧、王次回卻還遠。谷崎潤一郎曾借小說人物的口說過:「荷風的字和漢詩並不算高明,不過,他的小說是我所愛讀的書籍之一。」(《瘋癲老人日記》)算他目光如炬吧!但在我看來,與其「學舌」,倒還不如「和臭」呢!
可誰又料得到呢,只過了沒多久,再說起中國的古詩和詩人,比如王次回,卻要靠傍西洋詩人來確定其價值了。世事變幻,一如白雲蒼狗!一部明治、大正的日本漢學變遷史,都濃縮在這些微妙的細節裡了。
四
永井荷風后來迷上了王次回,想來,既是因為王次回寫起豔情來比杜牧還要當行出色,也是因為王次回說起孤獨來道盡了自己的委曲。在《初硯》裡,永井荷風抄錄了兩首王次回的詩,說它們打動了自己:
無父無妻百病身,孤舟風雪阻銅墪。殘冬欲盡歸猶懶,料是無人望倚門。(《歲暮客懷》)
悲來填臆強為歡,不覺花前有淚彈。閱世已知寒暖變,逢人真覺笑啼難。詩堪當哭狂何惜,酒果排愁病也拼。無限傷心倚棠樹,東南枝下獨盤桓。(《強歡》)
這兩首詩寫的都是徹骨的孤獨,杜牧的詩裡哪有這樣的孤獨啊!「無父無妻百病身」,「料是無人望倚門」,寫的簡直就是永井荷風自己的生活。
但千萬不要誤會,以為永井荷風害怕或抱怨孤獨;恰恰相反,他是願意孤獨,且享受孤獨。尋歡之後孤獨,孤獨之餘尋歡,孤獨在他是「求仁得仁」。
永井荷風后來專心寫小說,寫隨筆,寫日記,很少再寫漢詩。在他晚年偶爾為之的漢詩裡,難說完全沒有王次回的影子:
四壁蕭條夜氣深,吟心此處澹於僧。銅缾寒倚梅花影,好與詩人分一燈。(《昭和丁丑歲新春試筆》)
「昭和丁丑歲」是1937年,那年永井荷風五十九歲,已垂垂老矣。與他早年的那些漢詩相比,此詩裡的意象和情緒全變了,不禁讓人想起了王次回《感舊》的「如今興味銷磨盡,剩愛銅爐一炷煙」,那詩在永井荷風的隨筆或「心境小說」(只有日人才想得出這種名堂)《雨瀟瀟》裡也是引用過的。
但永井荷風之所以迷上王次回,也是因為他畢竟寫不出王次回那樣的漢詩來,所以只能借他人的酒杯來澆自己胸中的塊壘。漢詩是中國的詩歌體裁,其實不適合外國人來寫,至少很難真正傳情達意。能夠真正傳情達意的,還是母語的文學體裁吧?
所以,如果說王次回對永井荷風有什麼影響,那這影響也大抵不在他的漢詩裡,而是在他的小說、隨筆、日記等等裡,比如《墨東綺譚》,比如《雨瀟瀟》,比如《斷腸亭日乘》……
五
1959年4月30日,離開19世紀末的上海之行已經一個甲子多了,距離說《疑雨集》像《惡之花》也已好久好遠,永井荷風因胃潰瘍大出血,孤零零地在一條陋巷裡去世,死時沒有任何人在他身邊。去世前兩個月,3月1日,一個陰雨天,他去淺草的一家酒吧喝酒,突感身體不適,便叫了輛計程車回家。酒吧老闆要服務員送他,畢竟已是整八十的老人了,但被他拒絕了。他不要別人進入他的生活,哪怕只是為了照顧他。「天涯卻喜少知己,不省人生譽毀多」,誠哉斯言,他是自己想要孤獨地離去吧?在這方面,他頗像後來把自己關在公寓裡,拒絕見客,孤獨離去的張愛玲(讓我們也來個時間順序顛倒的比方吧)。
這下,他可以見到王次回,見到波德萊爾了。在那邊,誰也不是別人,只是自己。
(《荷風全集》,東京,巖波書店,第十一卷,1964年,第十四卷,1963年,第二十八卷,1965年。)
2008年8月10日
(原載《書城》2009年3月號;收入作者文集《東洋的幻象》,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2010年版,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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