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2點,客廳有人說話。她輕聲走過去,遠遠看見丈夫張震的背影。他先是朝向一個方向說,又扭過頭來朝另一個方向說。他的臉上帶著憤怒,似乎在訓斥別人。偌大的空間裡,只有他一人。此情此景,正如他最經典的恐怖故事之一《鬼柜子》裡所發生的。
明明那就是自己的丈夫,小靜卻感到後背發涼,不由自主地喊道:「誰?」
那是妻子小靜至今無法跨越的一種恐懼。丈夫從事恐怖有聲作品的創作與演播,妻子一直有擔心,「他內心會有一些不為所有人所知的東西,在一個秘密的時刻自己爆發。我也是不希望他壓力太大。」
多年來,一個流言在坊間深入人心:張震——這個中國最著名的講恐怖故事的人,被自己的故事嚇死了。這個故事不斷演化出各種版本,置入不同的細節,但逃不出那個宿命式的結局,就像戰士死在沙場,講故事的人,死在了自己故事裡。
鮮有人真的去探索傳聞真偽,他的作品則一直在年輕人群體間流傳著。《死者的日記》裡,父親去世後,日記每天卻在更新;《賭命素描》中,一個美術生去墳地素描,卻在一個墓碑上看到了自己;《盒子》講述一個女孩去一個大宅院裡給一個盲眼婆婆做保姆,直到有一天她反應過來,婆婆每晚睡覺時才關燈……那些大多以盜版形式存在的作品都發布自2007年以前。而在那個年份之後,張震仿佛消失了。
文|謝夢遙攝影|尹夕遠
崛起
《張震講故事》開始於遼寧廣播電臺於1997年開辦的99099聲訊臺,用戶靠著撥打座機收聽。相比傳統電臺,聲訊臺鼓勵自由創作,招募了很多像張震這樣大學剛畢業的年輕人,以獨立製作人身份自製節目。每個人都感覺可以實現很高的娛樂理想。小靜在1997年底加入,她是個活潑開朗的復員文藝兵,主持音樂節目。張震則想到了講故事,講不同類型的故事,愛情的、勵志的、幽默的……恐怖只是其中之一。
在那個前網際網路時代,聲訊臺的出現提前實現了網際網路的某些功能。不同於廣播的線性播放,聲訊臺有1000個號段,節目由聽眾點播收聽。每天下午3點,電信公司會傳真來一張話量單,每個號段數據依次排下,一目了然。《張震講故事》在收聽量上穩居第一,而恐怖故事又是最受歡迎的。很自然地,節目開播幾個月後,他就專攻恐怖類型。臺裡一些老同志並不喜歡,得虧聲訊臺氣氛寬鬆,沒有傳統廣播的導向約束,轉型順利地完成了。
沒有前人的模板,一切是他自己開創的。在他的早期作品裡,就有音樂、音效烘託氣氛。他既是演播者,又是故事中的角色。他不是在念一個故事,杜絕掉「誰對誰說」,而是採取廣播劇的形式,靠著場景還原與人物對白推動劇情。他知道要讓聲音比自然狀態稍稍誇張,增強代入感,以彌補聽眾視覺的缺失。他從電影中借鑑節奏、情緒展現與配樂的方法。從第一天起,他就是站著錄音,因為那樣使得上全身的勁兒。一旦進入角色,他的表情有時異常猙獰。
很多年後,曾與他共事的人談論起他,仍像在談論一個傳奇。那時錄音和製作都要用到如今已經成為古董的大開盤機,他成為整個電臺大院裡「有名的長時間霸佔」錄音棚的那個傢伙。一個故事通常10分鐘,他會用至少四五個小時製作,一秒一秒地雕琢。他經常「蹭棚」,預定時間到了還賴著不走。發展到後來,他乾脆在錄音棚熬夜,這樣就沒人排隊了。他經常拉著當大學老師的哥們兒郭恆陪他,叫他買盒飯——這樣自己可以一直佔著棚,或是趁錄音師下班幫忙頂上。「我算是能熬的了,快早晨天亮的時候也得眯一會兒,他比我還能熬。」郭恆向《人物》回憶。
一切都很簡陋,那年代音效也很難找。有次需要拉鋸子的音效,郭恆剛好穿了件帶拉鏈的衣服,就拿拉鏈在桌上蹭,倒也挺像。
在「流量」一詞還沒有出現的時代,《張震講故事》是聲訊臺的流量王牌。史無前例地,電臺另開闢了一個冠以他名字的節目:《張震時間》,廣告打到《瀋陽晚報》每天的頭版上。聽眾來信如雪花般飛來,裝著千紙鶴之類的小禮物,全是表達崇拜與喜愛。一般而言,能享有這種待遇的都是情感類節目主持人,張震成了例外。由於給他的信越來越多,收發室不再按常規分發,而是裝入麻袋攢起來等他取,不到一周就能裝滿一整袋。根本看不過來,部門專門派了幾個人幫他拆信。
作為臺裡紅人,他當然在一些事情上享有特權。但那些事情之所以發生,往往又和他的勤奮有關。由於習慣夜裡幹活,他上午根本起不來,部門開會領導一看,「張震又沒來」。「咱們都不敢不參加。」小靜說,「我們所有人都覺得他很大牌。」還有一次,他熬夜製作,睡在錄音棚,第二天正趕上領導視察,發現有菸頭。播音館嚴格禁菸,換做別人絕對開除,但因為他是張震,一個菸頭一百,罰了1100元。
「在我們這一堆人裡面,他是最有創意,也是最不守規矩那麼一個人。」當年同事石代紅對《人物》說。其他主持人印名片都會附上一堆頭銜,張震不按單位提供的模板來,名片上就兩個字:張震。
節目開播一年,臺裡就決定給張震出版磁帶專輯。從前他有撰稿人,但他視出版為神聖的事,便嘗試自己寫故事。這也構成了一次轉折,他愛上了創作,以後他所有作品都是出自他親筆。
第一個寫出的故事叫《盒子》。裡面的盲眼婆婆,他最初想請他大學裡的一位年長的老師來配音,被婉拒了。於是他讓剛成為他女友的小靜來試試。小靜當時20歲,畫著綠色眼影,穿著時尚,沒專業學過配音,平時主持開口就是「我是你們的音樂DJ小靜」。對於第一句臺詞——「你就是他們介紹來照顧我的姑娘」,她用了很長時間找感覺,試著不同聲線,直到那個緩慢又帶一點啞嗓的聲音出來,一切都對了,後面也順利起來。從此,小靜成了張震固定的配音搭檔,幾乎所有女聲都由她來配。
籤售那天來了,一天要趕三場,臺裡很重視,兩位臺長都去了。小靜永遠忘不了那一天,1998年12月20日,「已經想多有可能會很火,卻絕沒有想到是那樣的一種程度。」
第一場在北方圖書城,車往那個方向開著,還沒到就發現堵車了,遠遠看著人們排成長龍。很多中老年人也在其中——他們是替孩子來等籤售的。發布儀式張震剛上臺,人群就騷動了,往前湧著,把前排的桌椅板凳都擠壞了。一個小夥子猛地上前,親了張震臉一口,扭頭就跑。
眼看踩踏事故可能發生,主辦方叫停了室內籤售。臺領導決定籤售必須繼續,於是找了輛大卡車,讓張震上後車廂,前面站了一排人隔離。粉絲根本碰不到他,把磁帶遞上來,籤完再遞下去。他高高在上,穿著綠夾克,像個搖滾明星一般。
另一場籤售,磁帶售罄後粉絲還不走,音像店只有四面落閘。張震他們躲在裡面,聽那閘門被圍住的人擠得呼扇呼扇響。老闆想了個辦法,披上張震的綠夾克往外跑,想引開人流。「他不是!」有人喊。
只是這一切,是經歷過那個時代的東北人所有的專屬記憶。對於更多的人來說,張震和《張震講故事》存在著某種脫節,他們知道後者,但對應不上那個人。張震是誰?他後來去哪兒了?他還活著嗎?那些繼續傳播的故事本身提供不了答案,伴隨著撲朔迷離的死亡傳言,講故事的人成了一個謎。
安全區
是時候讓張震出場了。
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死訊,是2000年時在報紙上,那個報導援引了流言,卻沒闢謠。當時他很憤怒,為此去法院起訴。但知道那場官司的人,顯然要比以為他去世的人少得多。流言一直跟隨著他,中間一段沉寂的日子令流言更加逼真,他早已完全釋然。
張震46歲了,身材相比早年照片有些發福,但因為那張娃娃臉和燙著的捲髮,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了很多。他才光顧家門口的早點鋪幾次,那位大姐就想著給他介紹對象:「這小夥子,能說會道還有禮貌,有女朋友嗎?」「我都有孩子了。」張震說。
他格外珍惜家庭,花了大量時間陪伴兩個女兒。大女兒上小學這4年來,他每天親手給她做早餐。經常熬夜,但也逼著自己定點起,烤個小麵包、煎雞蛋,蒸幾個餃子,變著花樣來。他回頭再接著睡。他從沒跟孩子發過脾氣。在書房創作,妻子小靜不能進,但孩子推門,他願意停下來和她們玩。
是的,他依然在創作。
張震的妻子小靜
他習慣創作時在腦子裡自己對話,一個自己陳述想法,另一個自己負責審視、批判、修正。他會連思維過程也逐字敲下來,「這個不行」,「這個太棒了」。又或者,「重大發現,哈哈哈哈」,外加四個感嘆號。「如果有一天我要死了,我女兒打開我電腦看的話,她肯定覺得爸爸是精神病,滿屏的都是好多的文章,像是胡言亂語。」張震說。
幾年前把妻子嚇得夠嗆的那場夜半虛驚,張震不過是在為故事構思進行頭腦風暴。他由書房去客廳喝水,一路思索,竟不由自主地說出了聲。
半夜他在書房創作時,緊閉房門,只開一盞昏黃的小燈,因為專注,他通常不會害怕——當然寫到某些橋段,偶爾也會頭皮一麻。但戴著耳機製作音頻,必須開大燈,而且連餐廳、客廳的燈統統打開,他很怕聽不到外界聲音,身邊突然出現人,要保證「任何時候一扭頭視線都是通透的」。
與刻板印象不同,他膽子很小。當年在電臺熬夜錄音,工作時他不害怕,但每次出來上廁所郭恆都得陪著他。「有時候我就嚇唬他。」郭恆說。他考了3次才拿到駕照,卻從未開上過路,「懼怕一切高速的東西」。他不會為了主動尋找恐怖體驗,去廢棄礦區之類的地方。作為一個瀋陽人,他從來沒有進過「鐵西鬼樓」——實際上是座因經濟糾紛而荒置下來的住宅樓。十幾年前朋友慫恿著要去,他是唯一等在外面的那個人。應《人物》雜誌的拍攝要求,他再次來到這個著名「景點」,還是在門口徘徊了許久。記者和攝影師都進去了,他才緩步跟上。好在還是白天。
張震願意沉浸在創作世界裡。他沒事就呆在書房,放著爵士樂寫東西,或者坐在種滿花草的後院的石凳上抽雪茄。自2005年手機壞掉以後,他再也沒有用過手機。這聽起來不可思議,似乎有點刻意為之。行動支付與他無關,他身上時時帶著現金。他自然也沒有微信。
他與外界的聯繫完全依賴妻子小靜。他維持著一個很小的圈子,基本不參加飯局。他所有的朋友,也都是妻子的朋友,想找他就打妻子電話。「徹底放棄了婚外情的機會,我在小靜面前是透明人。」他笑著說。
一開始他只是想讓心沉下來,過濾掉外界幹擾,到後來他發現,擺脫手機的生活令他更自由。當然會有孤獨感,但他享受這種孤獨,孤獨能給他靈感,「老天會給你回報。」
千萬不要把張震當成一個脾氣難以預測的怪人。他身上最顯眼的一種特質,是隨和。在小靜看來,張震在很長的時間裡葆有一種大學校園氣息。即便是年少成名階段,他也保持著待人接物的謙卑。他很喜歡開玩笑。有次採訪,他瞄一眼桌上水杯,假裝不經意地對小靜說:「你看看那個水杯裡面映出來的臉不是她。」記者嚇壞了。
這些年來,他寧願保持一點神秘,不想過多拋頭露面,拒絕掉《魯豫有約》、《聲臨其境》等節目的邀請。他抗拒視頻採訪,相比之下,文字記者讓他更有安全感。
相比聊自己,他更願意聊創作。從理念、方法論到某一個具體靈感,找到對的話題就根本停不下來。「我今天跟您聊天真的特別愉快,因為我發現您也對整個聲音作品的創作很感興趣。說心裡話,這話題跟很多人聊不上。」他對《人物》記者說。第一次見面,採訪從下午1點半開始,不間斷地進行到了晚上11點。
本質上,張震是希望被理解的。這個習慣把自己包裹起來的人,終於願意敞開心扉聊聊過往了。
探路
第一張磁帶專輯賣得很火,臺裡決定給張震分5000塊錢,還是領導爭取後提到8000元,他完全理解,「我沒有苛責臺裡的意思,因為就是這種形態嘛。」之後那幾年,張震在遼寧一帶聲名漸盛,事業也一直往上走,除了電臺工作,他在電視臺也有兩檔出鏡主持的節目。他一向不願意應酬,但那段時期很享受參加同學聚會,大家都捧著他聊。回家後小靜一看,「紅光滿面還挺高興。」
小靜覺得,所有這些意義,不如堅持將《張震講故事》做下去。她拿自己的偶像向張震舉例,「你看劉德華,一張專輯接著一張專輯地出。」
念叨幾次後,張震去找了領導商量出第二張專輯,作品都是現成的。他以為是兩全其美的事,卻被當即否決了。當時部門建立了娛樂FM頻道,工作重心已不在聲訊服務。還有一個理念是,從集體主義出發,不能過於凸顯個人。
張震感到委屈,但他沒有多說什麼。「他是比較溫和的人,這個事不做,以後再尋找機會。但是我不行。」小靜說,她想到了自行出版。
這個決定牽連著另一個決定,辭職。領導既已表態,唯有離開電臺,才能將出版繼續。不同於小靜,張震是個缺少冒險勇氣的人,恰恰是之前懸而未決的一樁遺憾,反而令決定不再艱難。
他大學4年都在文藝臺做兼職主持人,深受領導賞識,畢業卻沒有編制留下。他之所以去聲訊臺,正是那裡承諾解決編制,這才有了後面的《張震講故事》。但由於他是師範專業畢業,教育局卡住了他的關係。臺裡想了變通方法,以聘他到廣電系統下屬學校當老師為由調檔,那邊還是不放人。直至最後,他也算系統之外的人。
「如果解決編制的話呢,我對爸媽的說服工作難度就要大一點。我可能就不會那麼輕易地拍腿就離開了。」張震說。辭職好長時間後,他們都沒敢和家人說。
第一張專輯是由電臺包辦的。現在,他們要靠自己了。小靜向臺裡策劃部的人打聽出版流程,那人給她指出了一堆困難,「你根本做不了。」
「辦公室的事兒,統計表格我都沒有做過」,她是個每天打車上下班的23歲電臺主持人,「完全是自己蹚路子」。她一個人跑去遼寧音像出版社,帶著一大堆問題。內容要審嗎?版號怎麼買?價錢呢?
滾磁帶、做封面、拍照片,她利用著有限的人脈,緩慢地推進,事情一件一件地做成了。最後是找銷售渠道,在瀋陽談成了三家音像店,保底包銷。這個時候,一個更大膽的想法在小靜腦中萌生。上一張專輯銷售僅限瀋陽,如果能賣到北京呢?她希望《張震講故事》能夠走到更大的地方去。
按照黃頁大全查詢到的號碼,她給各家音像公司打電話。每次都是硬著頭皮,也不知道找誰,自我介紹「是張震的經紀人」,再介紹誰是張震,從頭把事情捋一遍,「很多都沒有聽完就掛了」。
這過程需要不斷地自我說服。每天起床後,小靜不梳頭不洗臉,數三個數,馬上就拿電話打。「因為這是我一天當中最不想幹的一件事,所以我給它放到第一個幹。」她說,「就怕能預見到被拒絕的結果,然後犯拖延症。」
她找了20家左右公司,終於談成了一家在北京的連鎖音像店,按實際銷量結算,賣不完再拉走。那也行,她想,只要在北京市場出現就行,不指著靠它賺錢。
專輯在2001年推出。不像上次有臺裡大量的宣傳配合,他們要自己想辦法,去校園裡貼海報,還託其他臺關係不錯的主持人,在節目幫忙插個口播。「本臺你不能找了,因為說心裡話,這個太敏感了,你不能給人家添麻煩。」
主打故事叫《非死不可》,張震後來想,那就像一個隱喻。那一路上,他們真帶著點不撞南牆不回頭的那種勁兒。再沒有萬人空巷的火爆購買場面,他們竟也靠這張專輯賺了近10萬。
機會似乎多了起來。有北京的音像公司主動找來,接下來2年,他們接連出了兩張面對全國發行的MP3,將既往作品收入,還錄製了全新的「懸念系列」。一個新的時代來臨了,磁帶正在消失,新的傳播介質在出現。張震不再使用開盤機製作音頻,改用電腦軟體。他一向是個對技術不敏感的人,但這個轉變讓他非常興奮,「太漂亮了,可以實現開盤遠遠無法實現的製作精度。」
市場也打開了。大量的盜版出現,流入各地。張震作品的內核多是「人嚇人」,沒有厲鬼和殭屍,超自然因素的情節也不多,但盜版將其變作《張震講鬼故事》。很多地方電臺也會半夜播放。
小靜對未來有很多很多暢想。她覺得《張震講故事》應該變成一個持久的品牌,張震應該成為一個作家,畢竟第一個原創故事《盒子》就那麼精彩。賺夠了錢,他們要環遊世界。
小靜有了一個更大膽的想法:搬去北京。
恐慌期
小靜坐在陽臺上,呆呆地望向外面,看著車來車往,看街道上走著的衣著光鮮的職業白領。每天她會花大量時間坐在陽臺。有時候頭腦放空,有時又心亂如麻。「怎麼辦,我的青春就這樣一天一天的就沒了。」她想。
旁邊是租金高企的東方銀座,如她所願,他們現在進入真正的文化中心了,租在東直門一套五六十平方米的房子裡,但生活的其他部分遠不如預想。
2003年7月到北京後,他們才認識到,屬於磁帶的時代一去不回了,而CD、MP3的實體音像市場也正在發生變化。當初找他們出MP3的那家公司,迅速地賺了錢,生意又迅速地落寞下來。小靜興致勃勃地找他們談繼續出版,對方已經沒有意願做下去。她不死心,隔一陣就給對方打電話,請求介紹其他同行,到最後,對方客氣地說,「如果還是因為這個事,以後你就不要跟我聯繫了。」
她感到給人家添麻煩了,又感到自己突然好像變得低人一等,自尊心受到很大傷害。
落差必然出現了。走在瀋陽街上,總有人能認出張震,但昔日的光環帶不過來。「在北京你就會覺得自己很渺小,高樓大廈,茫茫人海。」張震回憶,如何自洽是個漫長的過程,「現實一步一步地逼迫你走下去。」
他去了一家節目製作公司上班,當時事評論節目的主持人,「先還是解決吃飯的問題。」每天很忙,晚上八九點才回,完全沒有創作時間,但故事點子還是會在腦子裡冒出來。有一次錄節目間隙,他下樓抽菸,突然想到自己洗臉時,閉著眼睛彎著腰,總擔心後面有人。一個標題浮現,《洗臉時誰站在我後面》。
小靜則陷入了焦慮。「我就覺得我唱歌不錯,主持不錯,我有想幹的事。」朋友們給小靜職業上的建議,有一次吃著飯,她幾乎要接受對方的推薦,最後一刻又拒絕了。當初正是她堅持來北京發展的,她覺得,「張震經紀人」這個身份是不能同時擁有另外一份工作的,如果去了新環境,仿佛就放棄了張震。她對他存在愧疚。儘管什麼也做不了,她近乎偏執地以為,守住這個身份,就守住了希望。
生活陷入循環,每天她去菜市場買菜、做飯,一遍遍地收拾屋子,擦不需要擦的東西,每一條襪子都拿熨鬥熨一下,把家務做得極其細緻。她每天記日記,用掉了四五本。她寫下,「等待,是最積極的一種努力方式。」晚上睡不著覺,她會想起在瀋陽的日子。看著電視,她就會突然哭起來。父母來電,拿起話筒的一刻,她要立刻換一種狀態。媽,晚上吃點什麼,北京一切都很好。
如此過了近一年,有一天張震出門上班,下午不到2點就回來了。小靜正在拖地,看他倚著門框,臉色很難看。「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節目黃了。」有期主題談馬加爵案,另一個輪班主持人語帶調侃,因此出了事故。張震沒上節目,也受到牽連。
「太好了,必須要慶祝一下。」小靜說。她想著,沒節目錄,張震又能回歸到創作之中了。那個晚上他們出門吃了一頓水煮魚。
張震繼續講故事了。「那個時候是挺純粹的,因為你沒有任何的商業驅動,你不需要趕活,你就是由著性子做。」張震說,「想法可以淋漓盡致地呈現出來。包括一些後期製作技法,長進都特別大。」小倆口分配所有角色。小孩聲音都是張震配的,他甚至還扮演過一些女聲,「主要是感覺,神似」。原因很簡單,就是為省錢。租棚錄製每小時1500元,他們沒有收入,每月還瀋陽房子的貸款,沒有多餘錢請其他配音演員。
這中間有過困頓,在多年好友李春凱印象中,至少有幾次張震向他借錢,墊付房租。也有過轉機,中國廣播音像出版社曾主動找來,出了3CD套裝。多虧了社裡一個編輯,對《張震講故事》有情結,在內部一次次申報才得已通過。CD已不比以往,全部收入就是3萬元。收到那張支票時,他們很高興,正解了燃眉之急,當時他們身上只剩下兩三百塊錢。他們馬上打車去銀行取了錢。
「我總是這樣用現實中那一點點的小光亮告訴他,其實這些是證據,」小靜說,「老天是想讓你繼續做這件事的。」
但3CD套裝後,再沒有出版商找來了。他們也眼看著曾經合作發行的連鎖音像店,逐個停業。「磁帶被CD代替不是本質性的變革,沒有一個實體出版物的時候,這是本質性的變化。」張震說,「音像市場已經崩塌了,而新的收費模式沒有建立起來。我們就面臨一個巨大的恐慌期。」
網絡下載正在興起,門戶網站一搜,全是未授權的《張震講故事》。小靜將其中幾個收費網站告上法庭,打到二審,判了6萬賠償。這就是他們這些年從海量盜版裡獲得的僅有補償了。對於免費網站,有律師主動表達可代理他們起訴,張震覺得還是算了。「他老是覺得哪怕是一個最不起眼的渠道給我傳上去,也有可能會有人聽得到。」小靜說。傳播無門,他需要聽眾。
至2006年底,他們攢了近20個全新作品,卻找不到發行渠道。有時一個人在家,小靜會戴上耳機聽那些故事。「內心就非常非常的糾結,我糾結的是我們要等多久,我們能堅持等多久,3個月能不能來,或者說一年之後能不能有機會。」她感到自己守住的,是一個看不見終點的希望。雖然她並不知道載體日後變成什麼,有個信念沒有動搖過,有聲作品一定有價值空間。
小靜覺得不能再等下去了。她決定開通博客,免費發出這些作品。張震不同意,他心疼。小靜對他說:「我真是不甘心這麼好的東西就只在你自己的電腦裡。除了我們兩個人之外,沒有人知道你在創作。」思想鬥爭了幾個晚上,張震被說服了。他回憶,那真是一個很悲壯的決定。
為了吸引關注,博文幾乎每天更新,張震沒有什麼表達欲,很多都是小靜代筆。那時新浪博客主推徐靜蕾之類的娛樂明星,張震博客除了得到一個實名認證,沒有得到特別推薦,單篇閱讀量有些只有幾百,留言寥寥。哪怕一個精心製作的有聲作品首發出來,也很難破萬。音頻文件大,網速又慢,經常是上傳了半天也不成功。他們需要快遞光碟到新浪,讓對接的編輯從後臺傳。
會有冷場尷尬嗎?他說自打來到北京,他早就過了那一關。在瀋陽的志得意滿都是過去時,他是一個奮鬥著的普通「北漂」。
博客是當時他們和外界唯一連接的方式,但能夠找到這裡的人數量有限。他們持續著發布作品,期待轉折出現,但沒有一個作品成為真正爆款。小靜有過怨恨,有過懊惱,「一會兒罵天罵地的,一會兒又覺得有點自憐自艾。」但面對張震時,她還是強打精神,給他鼓勵,「畢竟是他要一個字一個字地在那兒碼,而不是我。」
「小靜,你說我到底還幹不幹這件事?」毫無預兆地,有一次在兩人手拉著手散步時,張震轉過臉對妻子說。他一向是個喜歡說笑的人,但此刻,他的表情是認真的,帶著一點傷感。
深潛
「您說那段時間如果音頻一直繁榮的話,我可能不會成為一個寫長篇的作家。因為人總是喜歡做最容易的事情,在這個行業我是一個高手,我做起來駕輕就熟。」十幾年後的現在,張震對《人物》記者說。
從在聲訊臺講故事起,這個中文系畢業生就是在用一種文學的方式創作。不像一般意義上的鬼故事,他從不滿足只是構造一個恐怖現場或者反轉,他希望故事是有頭有尾的,有邏輯和價值觀,「一個相對成熟的故事一定是有它的文學屬性的」。他當然會在音頻中刻意設計一些驚嚇點,但他更希望故事對聽眾有所傳達,「要麼是講逝者的不甘,要麼是講生者的不智」。
當年同事石代紅能感受到張震的文化底蘊,但不是在《張震講故事》裡,而是他主持的時事節目。「掌握的信息量也大,評判的角度也很刁鑽。」石代紅回憶,別人都需要寫稿,張震信手拈來,侃侃而談。
《張震講故事》中後期作品包涵更多的溫情與愛,也不乏《木柵牆的後面》這樣的故事,意在批判人性的黑暗。不像外界所想的,他並不會被自己那些故事所傷害,反而是投入越深,「漸漸升起的是一種莊嚴感」。史蒂芬 · 金是他最推崇的作家,他的書架上堆滿了他的書,他覺得這位恐怖大師本質上是現實主義作家,他希望能像他一樣寫作。
妻子一直認為他該成為一名作家,他從未有意識地追求過這個身份。在2007年,原有的職業路徑停滯下來,他才轉而寫起小說。他用了近一年寫出34萬字,又用4個月修改,刪掉4萬字。有聲作品不太適合呈現過於複雜的故事,設定過多人物。他發現,長篇小說寫起來更過癮,可以盡情揮灑,故事線拉長,帶來的滿足感、成就感更大。
也是那一年,電訊增值服務(IVR)繁榮起來,用戶可以通過手機聽故事,幾家服務商找上來,競相砸出高價。小靜選了出價最高者,籤下每月12萬的合同。門戶網站的正版意識在加強,會購買網絡收聽版權。他們又賣了幾輪。「網絡真是給我們救了。機會就不斷地出現。」小靜說。生活大大得到改善。
張震願意相信,是那個至今總訪問量也不過150萬次的博客打開了一扇門。有人來購買他的故事去創作劇本。出版社也找來,想將他講過的故事結集。但張震有著一個執念,他的第一本書必須是長篇小說,他將邀約壓了下來。
《失控》出版時,他把樣書捧在手裡,忽然真正有了一種感覺,「我是一個作家。」他珍視這個稱號,更尊重這項勞動,「沒有任何輔助因素,它是最純粹的腦力勞動」。
那麼,對於有聲作品,他還留戀嗎?當然。但行業沒落了,鮮有人能不考慮時代趨勢獨善其身。女兒相繼出生,家庭壓力令夫妻倆對經濟回報有了更優先的排位。他們不得不意識到,網站是將張震作品免費提供給用戶的,作品本身不產生收益。即便推出新作品,也遠遠趕不上網站的需求量——「它不論單價而論總量,你必須得堆夠多長時間。我不管你多少個故事,但是要300分鐘、500分鐘。」在傳統概念裡,有聲傳播是廉價的,勞動是簡單的,但張震不願為了撐時長而改變舊有工作模式。由於盜版泛濫,甚至沒有網站願意獨家買斷,「我花的是獨家的錢,一個小時之後全網就會有了。」
是的,2007年以後,他不再推出有聲作品,但張震講故事與其說是暫停,不如說是擴張了。這些年來他出了4本小說,還寫了多個劇本。
正是埋頭寫起小說後,他就把自己封閉起來,同學聚會不再參加。由於沒有手機,外界很難聯繫他。隔段時間就有同學給郭恆打電話:「你聽說張震這事了嗎?人沒了。」
大學時郭恆和張震天天混在一起。到了北京,兩個人有段時間是鄰居,「下班以後,誰家燈亮著呢就去誰家。」但最近十幾年來,兩個人見面不超過10次。「我覺得他是我認識的人裡面,真正活得挺像一個作家的人,我還挺佩服他這股勁的,天天就在家憋著幹。」郭恆說,「他也不享受,他就抽個破煙,喝點小茶就行了,有時候自己整兩瓶啤酒。」但感情沒有受影響,有一次有朋友結婚,兩個人從婚禮出來,回家又喝到天亮。
奇妙的是,人們沒有忘記《張震講故事》,過往的作品在網絡持續地傳播著。不斷有商務合作找上門,請他播講《鬼吹燈》、《盜墓筆記》之類的驚悚小說,他統統推掉了。他對自己的定位從來不是一位小說演播家或者聲優。也有影視公司想掛上「張震講故事」這個品牌,「給你50萬、80萬。」夫妻倆拒絕了。回頭想想也無法做到心如止水,只有相互勸慰,「以後肯定能有比這更大的錢。」
「我們倆三觀比較合,這東西我感覺有一個人崩都不行。」小靜說。
直至2015年,他授權的首部電影才面世。他格外重視這個機會,劇本是別人寫的,也就3萬字,他修改意見就寫了3萬字——全白寫了,對方一點沒接受。
他很快意識到,電影是一個全然不同的龐大系統,面臨著許多他意想不到的狀況。首部電影送審時,片名沒有通過,最初他以為是片名裡有「鬼迷心竅」所導致,實際情況是,因為一位功勳老將軍與他同名。電影最後改名為《張振講故事之鬼迷心竅》。後來再推出電影,將軍已去世,他才得以用回自己名字。
在有聲作品裡,他可以盡情發揮,但同樣情節無法搬到電影裡。兇殺和過度的感情糾葛,都不能發生在校園裡——他改成了歌舞團。向警察報案不予理會的情節無法通過,他改成了私人保鏢公司。很多時候,他連自己也無法說服,覺得故事不再純粹了。
尷尬的現實是,脫離了有聲作品這個賽道,他在其他領域並沒有實現同等口碑。三部授權電影在豆瓣都被打了極低評分。他最為看重的「付出巨大的心血,也是字斟句酌」寫出的《失控》,反響平平。
至少從表面上看起來,張震沒有受到影響。他對長篇小說興趣越來越大。他對《人物》表示,他要繼續寫。「他不是一個自負的人,但還是對自己挺自信的。」朋友李春凱說,「他覺得他比好些影響力更大的人寫得高一個層次。他當然希望得到認可,但沒有強求。」
重現
那個令人戰慄的聲音回歸了。
張震與妻子在棚裡錄音
2018年夏天,喜馬拉雅App找過來,希望張震能夠推出新的有聲作品。對方承認,後臺數據顯示,「張震講故事」這個詞條搜索頻率太高了。
知識付費的時代來了。新專輯從上線就是面向用戶收費的,從前在其他平臺沒有這樣做過。喜馬拉雅最初希望張震每周上線2個故事,小靜保證作品的製作周期,談判下來,專輯決定放6個故事,每個30-40分鐘,用8個月的時間依次上線。配音不再只是夫妻倆,他們招募了一支10人團隊參與。
所有時機恰到好處。在其他創作領域遭遇的挫敗感,張震希望在音頻世界裡找回來。不像電影劇本需要經受更細的審視,「說心裡話,音頻是最能忠實地傳達我的故事意圖的這麼一個載體。」
所有經歷都成了鋪墊。有幾個故事是現成的,改編自他過去幾年攢在手裡的劇本。他感覺寫過小說之後,懂得更多的技巧,再處理這種線條簡單的故事類型,更得心應手了。
這些年他有個習慣,有靈感就迅速記下。看到老年人在路上走得很慢,他會想,「這是相對的,他就會覺得這個世界很快,那麼有種可能,當他走到一定慢的時候,會發生某種神奇的變化。」 再比如,他突發奇想,有個人去醫院看病,聽到另一個病號跟他同名,接下來,他的生活裡不斷出現和他同名的人……。想不下去了,卡住就卡住了。先存著,總有機會把線頭撿起來。當年在樓下抽菸腦中盤旋的與洗臉有關的想法,被他擴展為最新故事《洗臉女生的傳說》。
電腦裡有個文件夾,編號排到三四百號,都是這種點子。有時他順手記在隨便一張紙上。「那個抽屜裡面,最多的都是這樣半截的紙,各種材質的紙。」小靜說。
動筆前,張震會拉提綱,起承轉合都設計好。他認為自己不是才華橫溢的作家,唯有按部就班採取最穩妥的方法。
有聲故事的音效相比電影簡單,無需和擬音公司合作。他隨身帶著錄音筆,聽到什麼有意思的聲音就錄下來,以備日後用到。他錄過雨聲,錄過鋸木頭,錄過酒店房門安全鏈的響動。前段時間,家裡洗衣機洗衣時總是自己跳動,「嘣嘣嘣」。要換新洗衣機了,他說換前先洗一波,錄下來,這聲音以後不好找了。
第一個故事《搭車》上線前,他很忐忑。畢竟遠離受眾那麼長時間了,他們還會喜歡嗎?
留言是即時的。不斷湧入的留言,都在感慨他的回歸,表達等待的漫長,追憶他的故事陪伴的那些舊日時光,當然還有對新故事的喜愛,與很多很多的「贊」。他看得熱淚盈眶。這麼多年來,他像住在信息孤島,現在,大量的鼓勵與反饋來了。開博客時他沒有過的感受,「這一次全部都補償上了」。
一季下來,十幾萬人購買了新專輯,同期免費上線的舊音頻,播放量超過3億次。在這個重視數據分析、指標分類的時代,根據喜馬拉雅的反饋,95%的故事完播率能達到20-30%,這是極高的比例。
很少有人再談論「音像」、「電信增值」這些詞了。他知道,很多時代已經過去了,他和小靜一起走了這麼遠的路。他的聲音出現在聲訊臺、收音機、磁帶、CD、MP3、彩鈴、車載播放器、網絡音頻,現在是移動網際網路與App上。問他最愛哪個時代,他毫不猶豫地選擇當下,「讓我作品實現最大規模的傳播,讓我能夠得到來自受眾最直接的反饋,同時它也可以給我最好的經濟回報。」
就像所有的時代一樣,這個時代也有著不可預見的變數。恐怖類型內容產品容易引發爭議。早在當年第一次籤售會,臺裡領導上臺第一句話就是表明態度:「這個世界上沒有鬼魂的存在。」新一輪整頓從6月底在各大音頻平臺進行,許多恐怖、靈異類有聲網絡小說下架了,《張震講故事》未被波及。出於保護,喜馬拉雅將子欄目《張震詭談》改為《張震漫談》。「我能做到的就是在藝術上我是負責的,我是本著對這個世界的善意來寫作品。」張震說。
錄《消失的同學》那個故事時,他們在錄音棚待到近凌晨4點。其他配音演員都走了,只剩下張震夫婦。「我的愛是你澆灌的花朵……」張震在話筒前念著最後的大段獨白,動情處,他眼裡閃現出淚光。小靜坐在導播間看著,渾身震顫,忍不住要哭出來。任時間洶湧,那感覺一如從前。她為張震感到幸福,那束光一直在。一個知名的有聲作品發布者,或是一個沒寫出暢銷書的作家,一個缺少好作品的電影人,不管如何定義,他都是一個講故事的人。
他是孤獨的,他是認真的。
沒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