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否接觸過《人間失格》其書,或者了解太宰治其人,多數人都會有一種感覺,越長大,越強烈。那感覺便是: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之前了解《人間失格》是一部關於解剖人性的書,很有名,以為又是一本心理學方面的科學著作,卻沒想到是一部小說。當然讀完後亦覺得,雖然是小說,但也不妨礙它登上「人性心理學」的寶座。
《人間失格》,是絕對「反心靈雞湯」的,作為一部經典的日本文學,譯者「人間失格」的譯名帶有點哲學的韻味,感覺很有品,但不容易理解。它的另一個譯名,雖然很直白,但對於它「喪」的本質,卻有一個準確而透徹地揭露,《人間失格》亦被翻譯為《喪失了做人的資格》。
在《人間失格》的故事裡,有一個叫葉藏的男孩,為了親切些,我們便也叫他阿葉吧(對於很多人來說,他也的確很親切)。不知為何緣故,是家庭教育,亦或天生就是如此,阿葉對這個世間,尤其是這個世間的人都充滿了恐懼。看著他周圍的人,親人朋友也好,愛人陌生人也罷,都像一個個面目猙獰的怪獸一樣。
不管是童年時代,還是成年之後,這種恐懼的感覺不但沒有減少,卻有著越來越強烈的趨勢。雖然阿葉相貌英俊,很招女孩子喜歡,很聰敏也很有天賦……但這一切都不能改變他時時刻刻都戰戰兢兢的心理狀態,無論他外表多麼的爽朗明快,他的內心,他的靈魂卻像一隻螞蟻一樣,在人海中穿梭躲避著,唯恐被頭頂那一個個碩大無朋的腳掌所碾碎。而為了克服這一切的恐懼,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像一個小丑一樣,說著笑話,逗著樂子,一面以此掩飾自己的恐懼,一面藉以討好帶給自己恐懼的人。
凡事有利有弊,阿葉在內心包藏著無窮盡的恐懼,卻有一雙通慧的眼睛。「人們口中所謂的世人,其實就是某一個人」,他輕易地便看透了世人故設的迷障。阿葉,在他痛苦迷茫,思索追問,艱難掙扎和恐懼落寞的一生中,他就像那個纏繞在樹上的風箏一樣,被狂風肆意地欺凌,也不願捨棄唯一的救命稻草。於風箏,是那棵樹,而於阿葉,就是苟延殘喘的生命。在這裡,阿葉似乎證明了一個普遍的真理,在一個人的精神還沒有面臨完全崩潰之前,無論生是多麼艱難,他都不會輕易放棄「生而為人」的資格。
這裡有一個真實的故事。在西北偏遠地區的一個農村裡,有一位五十來歲的婦人。同所有從苦難中走過來的上輩人一樣,她走過的一生,出奇的平凡,也出奇地艱難。歲月一日一年地過去,鬢間也被一層層白雪覆蓋,當看著往昔所有籠罩生活的陰霾漸漸散去,舒暢的心情還沒有維持多久,便被身體的一陣劇痛所撕裂,這位五十多歲的婦人被診斷出患了癌症。具體是何癌症,不甚清楚,只聽人說「人很遭罪」。患病後大概一年左右,一位親戚前來看望她,她流著淚說了這樣一段話。「每日每夜就這麼疼,我沒想過去死嗎?死了也就啥痛苦都沒了。可我要怎麼死,去跳崖吧,怕高;跳海吧,又怕水;喝農藥吧,地裡都不夠用的。更何況,我那兩個沒有媽的孫子,萬一我沒了,誰來看顧他們……」。在兩年之後,那婦人便離世了。
故事中,雖言語與原話可能有出入,但基本意思卻無多大的偏差。生而為人,即便再痛苦,都有不得不生的理由,即便那理由是對死亡的恐懼。
人間失格,生而為人,阿葉,到底失去了什麼?渴望被愛,卻沒有愛的能力;時刻被恐懼淹沒,對這人間以及人間的世人,失去了最基本的信任;沒有拒絕的能力,無法掌控自己的人生軌跡,如同命運之神的玩偶被隨意丟棄……如果說,阿葉喪失了這些,便是喪失了做人的資格。那麼這些——愛的能力,信任,自我掌控力,是不是就是「生而為人,不為其他」而需要滿足的資格?
我們都「生而為人」,但細細翻查記憶,我們是否都滿足了這些資格?我想,我會說: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為我童年裡犯下的罪惡。阿德勒曾說:「幸福的人用童年治癒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癒童年」。難以想像我曾充當了一個角色,以歡樂為匕首來造就不幸的人。伴隨著歲月的流逝,當世界的面貌逐漸撕開天空的一角,透下晴朗和陰霾,當善良和罪惡的概念逐漸明晰,可為與不可為畫勾良心的底線,當「為人」之後,再回看時光裡的舊事,那些被掩映在歡聲中的醜陋與不堪,如同著火的鏈條抽打著靈魂在不住地抽泣。原來有時,無知也是一種罪惡。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為我為人子女,為兄弟姐妹。身為前者,我索取有方,卻吝嗇於愛;身為後者,既沒有做成引導,也沒有成為陪伴。。家,本是一個充滿燭光的所在,一個個搖曳在窗前的身影,是我要守護的,也是守護我的人。家,本是一個幸福的港灣,卻被我生生當成了一個垃圾場,憤怒,失意……似乎所有情緒的垃圾都可以一股腦往裡倒。幾乎無意識地,一句句鑽心的話就已經脫口而出……如滾石下山,在地面上砸下了一道道深深地坑。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那些相遇,停留而又擦肩而過的朋友。我曾戴上千張面具靠近你的身側,卻在一個你沒有防備的日子裡突然全部摘下,將如同地獄般的場景展現在你的面前,在驚嚇和傷害之後,竟若無其事、雲淡風輕地走過。那一朵朵漂浮在記憶裡的陰雲,是我留下的關於生命的不可承受之輕。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那些被自己辜負了的生命時光。不知道是世界的過錯,還是自己的緣由,在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我越來越精於「以最深的惡意來揣度人性」。當這一功課逐漸佔據了生活中的大部,在人生的旅途上,我仿佛迷失在了歲月的荒蕪裡。當初的理想在整整齊齊地在心靈的一角碼放著,現實生活中的自己卻早已變得凌亂不堪。每當虔誠地仰望人性的善良之光,便無比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有些改變,不是你想就能夠做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