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平 來源: 中國美術報
《中國美術報》第208期 美術聚焦
國畫引入素描的是非功過
□本報記者李振偉 張婷婷/策劃
20世紀的中國畫發展途徑概括起來有以西法改造中國畫的「革命派」、堅守傳統價值觀的「傳承派」以及調和中西以創造時代藝術的「融合派」。也就是說,這100多年來,由於吸收西畫的畫法,素描確實在眾多中國畫作品中如影隨行,但堅守傳統併力求傳統出新的中國畫發展途徑雖然式微卻也是客觀存在的。顯然,「素描阻礙了中國畫發展」「中國畫被素描帶偏了」等諸如此類的看法有以偏概全之嫌,而希圖以「中國畫去素描」來解決當前中國畫存在的問題只能說是美好的想像,甚至事與願違。因為,當前中國畫存在的問題中最根本的還是中國畫自身發展的問題,其中有素描一定的問題,但不是根本的。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素描是作為解決中國畫問題的一個方法被帶入中國畫的,這個方法不一定很完美,但解決了中國畫存在的一些問題,目前來看,它還在發揮作用。中國畫還有諸多其他問題,是素描解決不了的,還要另尋出路。現在說「中國畫去素描」我覺得還為時過早。
中國畫為什麼會出現素描?時間得翻回到20世紀初的新文化運動時期,當時大批文人極力批判傳統文人畫,普遍認為以寫意為主體的傳統文人畫發展顯現出了嚴重問題,其中陳獨秀明確提出「要革王畫的命」,而引起他們如此不滿的最核心因素無非是文人畫語言的僵化和思想的萎靡。如今回望這段歷史,陳獨秀等人的判斷顯然具有一定時代意義上的道理。我們知道,清中期以來,碑學的興盛為傳統文人畫注入了新的營養,推動海派繪畫的出現,產生了一些傑出畫家,但整體而言,傳統文人畫因循守舊,無論是在精神層面的審美追求,還是在繪畫表現的技法語言,文人畫都呈現出僵化與萎靡的生存狀態。人們期望文人畫能跟得上時代,希望它能有所拓展。新文化運動中提出的「德先生」「賽先生」提供了一種可能,「賽先生」這個科學的理念讓西方寫實主義觀念順理成章地介入到中國畫。
寫實進入中國畫,其實早在明代就由傳教士畫家帶進來了,而且促進了中國肖像畫的發展,代表人物有利瑪竇、郎世寧、「波臣畫派」的創始人曾鯨等。但當時人們認為這樣的繪畫以中國繪畫的「神、妙、能、逸」的標準來看,那麼最多屬於「能品」。顯然,這樣的評價是不無道理的甚至是中肯的,因為中國人對於畫的要求是超越「形似」的。因此,西方寫實主義在20世紀初介入中國畫,我們不能僅僅將其看作是一種純粹的寫實造型手段的介入,而是要非常清楚地認識到它真正重要的是傳遞進來一種科學的精神,這才是寫實主義給予中國畫的關鍵因素。在當時,寫實主義的功用與影響不單單體現於增強了中國畫家對於形體的塑造與把握能力,而且引領了中國畫家群體的社會認知和精神指向。所以,當這種科學理念進入中國畫之後,表面上是出現了中國畫從寫意向寫實語言的轉化,實質上是內在文化思想的轉化,那就是「文人畫」逐步走向了「畫人文」。於是,當畫家以「畫人文」的視角認知世界時,他們的現代意識和科學追求獲得了極大的解放,中國畫與「五四」新文化運動提倡的「民主」「科學」便由內而外地對應起來了。
二
民國時期,參照西方美術學院的美術教學體系在中國大行其道,在國立藝專、上海美專等新式美術院校中,素描不單是油畫專業造型訓練的重要方式,很多中國畫學科在基礎教育中也會學習素描課程,後來徐悲鴻的「素描是一切造型藝術的基礎」更是強化了素描在美術學院中國畫基礎教學中的重要性。
從邏輯上來說,「素描是一切造型的基礎」這句話是不對的,因為素描只是造型訓練的一種手段,但不是唯一手段。最有力的反證即是在素描引入中國之前,中國畫家也曾經創造出無與倫比的藝術精品。但是,我們不能抹殺「素描是一切造型藝術的基礎」這種觀點在當時的積極意義,這句話是在當時語境下提出的一種矯枉過正的說法,意在強調素描訓練對於寫實繪畫的重要性。其矯枉過正如同禪宗裡的「棒喝」,後來吳冠中「筆墨等於零」的觀點亦可作如是觀。當然,這一觀點只能有階段性的價值存在或是僅僅基於寫實造型的認識來講,如今再只從寫實的角度來看待當代中國畫發展,顯然不合時宜。然而,就當時中國社會的實際需要以及中國畫的發展狀況來說,在推崇科學的價值觀和強調現實主義的時代需要時提出這樣一種矯枉過正的說法,即便明顯是具有一定的片面性,仍然能夠在特定的語境中發揮出重要的價值與意義,因為這種「片面的深刻」往往會比「全面的膚淺」更有利於引起當時中國畫壇對於素描在造型訓練中作用的重視。
吳冠中長城——秦皇島授課記20.5cm×30.8cm1978年
這樣的中國畫基礎教學後來對中國畫的發展也確實帶來了深遠影響。像徐悲鴻等很多畫家不僅以素描作為造型訓練的方法,他們也藉助素描技法來改良中國畫,於是,素描不僅出現於中國畫創作當中,而且逐漸成為中國畫重要的造型手段之一。尤其是在新中國成立後,在現實主義創作思潮引領下,藉助寫實性素描,中國人物畫創作取得長足發展,素描不僅不是中國畫發展的問題,而且是中國畫時代發展的重要支撐甚至是推動力。
三
從近現代中國畫的發展現狀來看,素描對中國畫影響的負面清單其實很難拉。相反,20世紀以來的中國人物畫其實是在很大程度上得益於素描的介入,如果沒有素描,那麼「徐蔣體系」「新浙派人物畫」乃至「長安畫派」「嶺南畫派」「新金陵畫派」的創作都會出現問題。也就是說,如果全盤否定素描,那麼就一定程度上抹殺了20世紀中國畫的成果。實際上,素描在近現代中國畫創作中發揮了巨大的支撐作用,一方面賦予了中國畫家更強的造型能力,尤其是對現實主義人物畫創作起到了重要影響;另一方面在素描訓練過程中也培養了畫家的塑造能力。事實上,不僅僅是當代人物畫,當代一些山水畫家的創作也得到素描的滋養,在山水畫和花鳥畫等看似與素描沒有直接關係的畫科中,伴隨著畫家塑造能力的提升,中國畫語言也得到了豐富與發展。例如李可染用鉛筆素描深入的山水寫生作品與其風格卓立的山水畫創作之間的對應關係,倘若他從未接受過素描基礎的訓練,沒有高超的寫實造型能力,那麼就很難有以側光與結實的造型為主要特點的「李家山水」。可見,素描豐富和增添了20世紀以來中國畫語言的可能性與表現能力。
20世紀中國畫問題一度主要凸顯為造型問題,實際也是源於時代需要。在「藝術為人民服務」的時代背景下,繪畫就不能過於「陽春白雪」。換句話說,既然要彰顯藝術的教育功能,那麼中國畫繼續遵循寫意的審美傳統思路顯然是不可行的,特別是考慮到普通大眾的審美接受能力,解決造型問題就顯得更加必要,素描便成為起到訓練和支撐造型作用的重要技法。
劉海粟鬥雞圖——速寫102cm×52cm1940年
對於20世紀以來的中國畫來說,造型問題是一方面,還有以筆墨為核心的其他問題。現在來看,有一個更為急切的問題,就是當下很多畫家捨棄了筆墨的觀念,完全是拿著毛筆畫素描,以一種完全西畫的方法進行創作。這種只談造型不談筆墨的「素描化」傾向,勢必會把中國畫引向邪路。也就是說,中國畫要防止出現的並不是素描的問題,而是「素描化」的問題。今天回望歷史,我們可以說,素描不是中國畫的問題,「素描化」才是中國畫的問題。
另一方面,20世紀以來,傳統的中國畫已經衍生出了很多新概念,如新中國畫、現代水墨、當代水墨、新水墨等,這些新概念都是時代發展對中國畫提出的新要求下的產物,這其中與素描相關的並不是很多,可見,當代中國畫的問題大多不是素描帶來的,而是更多源於中國畫自身。當代中國畫的最大問題主要是「精神上的迷亂」,也就是如何真正與時代同步,進而引領時代審美。而從中國畫語言的本體上講,我們對於傳統筆墨的傳承尚且不足,同時關於中國畫傳統要求積累的修養仍然不夠,加上對於素描等技法語言認識的偏頗等多種因素,綜合演化成為當代中國畫發展中面臨的瓶頸。中國畫發展至今,傳統的文人畫顯然不能繼續重複,放任中國畫的「素描化」也不可行,而新的路徑又在哪裡?是現代水墨、當代水墨、新水墨,還是一個怎樣的形態,人們不得而知,還在摸索當中。
艾中信碼頭的船20cm×26cm1956年
四
那麼,在中國畫發展中的問題不是素描帶來的前提之下,「中國畫去素描」就不應該是主要問題,甚至在社會需要這個時代因素下,「去素描」還為時過早,眼下最關鍵的是防止「素描化」錯誤。而對於素描在當代中國畫中的作用而言,它還是有重要的價值的。在中國畫的造型訓練、表現手法等方面,素描今天仍然具有一定的價值。當然,我們今天對於素描要有更開放的認識。我們知道,素描的表現方式非常多樣,探索性素描、全因素素描、明暗素描、結構素描、表現素描,等等,諸如此類都是素描。對於我們來說,素描在今天不僅是造型訓練的手段,也是我們尋找靈感的一個來源,即便是達·文西、米開朗琪羅、安格爾等歐洲藝術大師甚至徐悲鴻、方增先等先生的素描,也有很多表現手法值得中國畫借鑑和吸收。同時,我們不能只盯著寫實性素描,我們也可以關注觀念性的、表現性的素描,並吸收其中的營養。如果我們以開放的思維去認識素描的概念與內涵,進一步結合中國傳統寫真、應物象形等造形觀念來消化吸收素描中的營養,同時對素描在當下能不能出現一些現代性的轉化問題做出思考,那麼可能會對素描的認識更加的科學,而這是當代中國畫需要突破的局限。
方增先還沒籤名的素描69cm×138cm2009年
還有,就是在現實人物畫創作以及一些主題性創作中,寫實性素描的訓練肯定是必不可少的,而在一些強調書寫性的寫意繪畫中,素描就不一定能夠發揮出它的作用。所以說,今天對於素描的強調,類似於體育運動中對於體能的訓練,在一些力量型的運動中,體能訓練就非常有必要,而在一些技巧性的運動中,儘管體能訓練同樣需要,但不會被強化到很高的程度。也就是說,當代中國畫對於素描的作用一方面是要重視,另一方面是不要偏執到將其視為唯一的基礎,特別是在某些特殊情況下,素描可能只是一種輔助手段。但當前美術高考中國畫考素描的指揮棒有將中國畫引向素描是唯一的可能的歧途。只有客觀地認識素描,才能夠發現素描為中國畫發展帶來的建設性作用。確實,素描在中國畫發展中曾經起到巨大作用,但並沒有起到決定性的作用。素描只是我們解決20世紀中國畫問題的一個重要手段,在當前時代背景下談中國畫去素描還為時尚早,因為當代中國畫存在的問題的解決並不能從素描那裡找到答案,相反,素描仍是我們解決中國畫的手段之一。中國畫要解決自身問題,還得要從基礎教學、畫家修養、創新意識等多個方面著力,找準核心病灶,才能行穩致遠。■
(作者系《中國美術報》社社長、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