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仔細算起來,第一次聽說胡立軍失蹤,離現在已經二十三年了。
記得很清楚,那天正巧是臘月二十三。按照鄉下人的習俗,出門在外的人大都選在這一天之前回到家鄉。
正是在這一天,上午十點半,我在縣城下了火車。為了不耽誤吃中午飯,我沒有耐心等公交車,就直接打出租回到家裡。
飯菜剛剛端到桌子上,就聽到一陣叫罵聲,還隱隱約約夾雜著孩子的哭鬧聲。
我放下筷子,側耳傾聽,疑惑地問妻子,「誰家在鬧亂子?趕在小年這一天,多不吉利呀。」
妻子馬上接口回答,「是胡立軍家裡。」
「你沒出門怎麼就知道是他家?」
「唉,胡立軍失蹤了。」
「失蹤了?怎麼可能?」
「是啊,村裡人誰都不相信他會失蹤。更不會相信,他這種人竟敢招惹女人。真是人不可貌相,這麼老實的人也一肚子花花腸子。」
接下來,我和妻子一邊喝酒吃菜,一邊談論著胡立軍失蹤的前前後後。
據說,胡立軍有個初中同學,是個包工頭。一開始,胡立軍在那個姓楊的手下幹活,只是個普通的泥瓦匠。
老同學的工程越包越多,胡立軍也藉助私人關係,混成了一個小包工頭。跟著他幹活的,都是附近村莊的人。
沒幾年,他在村裡第一家蓋起了樓房。村裡人羨慕吹捧的同時,又開始傳播著他的閒話。
有人說,他經常陪著老同學去賭。
剛開始,村裡人難以相信,像他這樣老實巴交的人會變得這麼壞。特別是他的爸媽和媳婦為了袒護他替他辯白,經常和別人吵罵打架。
後來,鐵證如山的事實徹底撕碎了家裡人的遮羞布。
村裡傳得沸沸揚揚,有的搖頭嘆息,有的幸災樂禍,有的嫉恨咒罵。
就這樣,胡立軍在家裡的地位和權威,不僅沒有動搖,反而越來越強勢。爸媽管不住兒子,妻子經常挨打受罵卻只能忍氣吞聲。
一連好幾年,他媳婦再也不敢吵鬧,更不敢提出離婚。村裡人都知道,這個女人很可憐。家裡生活很富足,可心裡頭相當痛苦。
誰也不會想到,半個月前,胡立軍輸光了家裡的所有存款,還欠下了將近二十萬債。他狗急跳牆,當場抓起一把水果刀胡亂揮舞著 ,扎傷了一個人倒在地上,其他人不敢再靠近,才趁機逃脫。
他連家都不敢回,當天夜裡躲在哪裡或者跑到哪裡去了,沒有人能夠猜想得到。
他顧不得穿棉襖,上身只穿了個羊毛衫,兜裡一分錢也沒有。一連好幾天不見他的蹤影,寒冬臘月,狂風暴雪,他受凍挨餓,能躲藏到哪個角落裡?又能躲得過多長時間呢?
而這次趕在臘月二十三這天,幾個陌生人假扮成收棉花的小販,開著機動三輪轉悠到胡立軍家門前。他們裝模作樣吆喝著,來回在門前向院子裡窺探著。也許他們聽到了一個男人的說話聲,滿以為胡立軍已經偷偷回到家,就一起衝進院子,來個突然襲擊。
萬幸的是,那個男人不是胡立軍,而是他的小舅子。弟弟來看望姐姐,正吃著中午飯,幾個陌生人闖進院子裡。
不用問就知道幾個人的來意,姐夫欠債,家裡人理虧,小舅子強忍著屈辱倒茶敬煙,陪著笑臉說好話。可對方根本不領情,費盡心機冒著風險卻撲了一場空,怎能就此罷休?
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弟弟實在忍不下去,和三個人扭打起來。叫罵聲引來了鄰居們幫忙,一陣拳打腳踢,把幾個追債人趕出村子。
從此,那幾個追債人才真正認識到這個村子不好惹。他們再也不敢上門鬧事了,只能暗地裡打探胡立軍的下落。
在村裡人的維護下,胡立軍的爸媽和媳婦才能夠安安穩穩過了個年。
2
第二年端午節,我回家收麥子。六個多月過去了,胡立軍一直杳無音訊。
他媳婦王秀玲挺著個肚子,孤零零地在地裡忙乎。幾個有經驗的婦女推算,胡立軍離家逃跑時,他媳婦正巧剛剛懷孕沒幾天。
鄰居們都圍著聯合收割機跑前跑後地奔忙著,唯獨王秀玲躲得遠遠的。她自己覺得沒資格搭幫收麥子,家裡沒有機動三輪,不好意思支使別人給自家運麥子。身子不靈便,連裝口袋都插不上手,幫不了別人,誰願意幫她呢?
弟弟前幾天打工回來,給姐姐送了一千塊錢。誰知第二天老公公就生病了,吃藥打針花去了三百多。剩下的幾百塊錢,不知道夠不夠收割機的工錢。
和前幾年徹底不同了,真正的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以前無論收麥子還是收玉米,胡立軍都花錢顧上一幫人,活幹完了,還要到臨河鎮酒店裡吃喝一頓。她和公公婆婆從來就不用操心地裡的活,可今年收麥子,婆婆在家伺候公公,她挺著個大肚子也不得不來等著收割機。
鄰居們看在眼裡,都明白王秀玲的處境和心思。丈夫離家失蹤生死未卜,她孤苦艱難地熬過了好幾個月,眼下正是最焦灼難耐的時刻。
有個婦女提議要不要去安慰安慰王秀玲,另一個年紀大的搖搖頭攔住了。
「她急需幫忙又不敢來求我們,說明她的自尊心很敏感很脆弱,生怕看到別人可憐兮兮的目光。我們還是不動不搖地把自家的麥子都收完,然後再一起去幫她。到時候,她心裡在過意不去,我們也有理由勸說她。」
果然正如這個大嫂所料,當我們的七八輛三輪車停在王秀玲面前,收割機也開始收割她家的麥子。王秀玲即刻明白了大夥的善意,感激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婦女們扶著她的身子,讓她安安穩穩地坐在地頭,勸她不要插手防備動了胎氣。自始至終,沒有人多說一句話,免得刺激她惹她悲憤傷心。
忙活了一整天,我們幾家鄰居湊在一起吃了頓晚飯。到了這個時候,王秀玲不在場,才敢談論胡立軍的事。
「過去這麼長時間了,胡立軍一直沒有露面。你們說,他是真的失蹤了,還是暫時躲在哪個隱秘的地方?」
「這誰能說得清?是不是真失蹤,只有他家裡人知道。」
「我覺得是真的。從他爸媽和媳婦的表現看,不像是裝的。」
「如果是躲起來了,也得有個忍耐的限度啊。平時可以不露面,可眼下正趕上麥收,總該回來了吧?」
「就是啊。他爸爸病倒在床,媽媽寸步不能離,只有她媳婦一個人挺著大肚子在地裡折騰。咱們都知道,王秀玲五六年沒能懷上孩子,胡立軍想孩子都想瘋了。這個節骨眼上他還能沉得住氣?不怕媳婦一個閃失把孩子弄丟了?依我看,他是真失蹤了。」
有了這個一致的結論,大傢伙都陷入沉默和嘆息聲中。我給每人遞上一根煙,趁機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唉,我一直不明白,胡立軍就這樣離家不歸,值得嗎?不就是二十五萬嗎?跟著他老同學再好好幹上兩年,錢不就能還上了?」
「你提到這一點,我倒是覺得,胡立軍失蹤不單單是因為躲債。」
「哦?還能因為什麼?」
「我也是瞎琢磨,不一定就是事實。」
「說吧,讓大夥聽聽有沒有道理。」
「憑胡立軍自己的本事,加上他老同學的關係,二十萬的債不至於躲藏逃跑,有家不能回。老同學擔保,打個欠條立個字據就行了唄。」
大傢伙都覺得不可思議,但誰也不敢妄加猜疑,做出恰當的解釋。此刻,另外一個人也提出了他的疑惑。
「據說,胡立軍輸急了眼,因為其中一個打錯了牌才爭吵不休。他氣昏了頭,抓起一把水果刀傷了對方。那個人當場倒在桌子底下。他是不是以為那個人會死,才潛逃?」
「嗯,這一點倒是可以解釋他老同學沒敢救護他的理由。可大傢伙非常清楚,這些話都是那幾個追債人說出來的,真實的情況我們誰也沒有親眼看到。」
……
3
等王秀玲生孩子時,不少村裡人估摸著,在這個關鍵時刻,胡立軍總該露面了吧。事實再一次讓大家徹底明白:胡立軍真的失蹤了,就連他媳婦和爸媽都沒有得到他的任何訊息。
王秀玲生了個男孩,可她和公公婆婆一點也高興不起來。養孩子需要花錢,可家裡沒有一個能夠掙錢的,只能賣了兩千多斤糧食勉強維持生活。
王秀玲騰不出功夫到地裡幹活,就只好把大部分地租給別人,以後的收入就更少了。只留了三分菜地,指望這樣可以節省點開支。
胡立軍 的老同學來家裡看望了一次母子倆,給了兩千塊錢表示了自己的心意。過了沒幾天,一個陌生男人代表老闆和胡立軍家裡人結帳。
自從胡立軍失蹤後,老同學就暫時安排這個陌生男人代理所有事務。現在,已經確認胡立軍沒有可能回來了,就正式委派這個人接管他的工程和隊伍。
胡立軍留下的機械和設備按半價折算,扣除平時老同學借給他的錢,又替他還上了那二十萬債,只剩下了兩萬六千多塊。陌生男人把三摞現金放在桌面上,一再強調和安慰著王秀玲。
「嫂子,債還清了,那幾個人從此以後就不會再找你們的麻煩。如果胡大哥和你們有了聯繫,你就可以勸他盡可放心大膽地回家吧。」
公公婆婆瞅了一眼現金,沉痛地搖頭落淚。王秀玲懷裡抱著嬰兒,目光呆滯,始終沒有吱聲。
陌生男人自討沒趣,尷尬地起身告別。王秀玲仍然毫無表情,無動於衷。
那個人也不過分介意,就和兩個老人打聲招呼。拿起公文包站起身子,臨走時反而又強調了一句。
「嗯……還有一件事必須向胡大哥交代明白,他當時把一個人捅了一刀,差點要了人家的命。幸虧我們老闆和他是老同學,就替他承擔了醫藥費,還請客送禮擺平了這件事。對方已經答應不會告他,也不會找他報仇。今後,你們家裡人不用擔心了,胡大哥也不必潛逃了。」
「謝謝你,謝謝你的老闆。」
胡立軍的爸媽雖然憤恨不平,但也只能裝出感激的樣子,把這個人打發走。就在這一刻,王秀玲終於控制不住大聲痛哭起來,懷裡的嬰兒嚇得撕心裂肺地嚎叫著……
最後,罵得最多的當然要落在胡立軍身上。罵他不爭氣,罵他沒良心,罵他不長記性,罵他不住悔改……
這些大嫂大嬸們,只能通過這種方式,替王秀玲發洩冤屈和憤恨之情。公公婆婆自覺兒子對不住兒媳,羞愧難當。
他們膽怯而又後怕地眼巴巴望著兒媳,生怕她一怒之下帶著孫子回了娘家。萬一兒媳婦也像兒子一樣再也不回到這個家門,老兩口就沒法活下去了。
這場風波過後,王秀玲的情緒開始越來越低落。隨著一天天煎熬,對丈夫的回歸越來越絕望。
隨後的兩三年裡,他很少回娘家,她不願意讓公公婆婆擔心害怕。因為每次回娘家,弟弟和爸媽都要催她改嫁。
她一開始為了孩子斷然拒絕,和娘家人爭吵,甚至翻臉。可她總得面對現實,考慮自己以後的日子。
她畢竟才二十五歲,姿色身段很受男人喜愛。趁這時候孩子幼小,帶著孩子改嫁時男方容易接受。
如果錯過這段時期,孩子長大記事了,再想改嫁首先遇到的難關,必須考慮孩子能不能接受。就算有人願意當後爸,面對孩子的敵對和仇恨,想安安穩穩過日子將是難上加難。
見到的和聽到的寡婦改嫁的例子,實實在在激蕩著她的身心。孩子眼看就要四歲了,再不答應弟弟和爸媽的要求,恐怕會自食其果,以後改嫁的意願將要更加艱難。
這一次從娘家回來,她反覆琢磨,猶豫了兩三天,才向公公婆婆說出了自己的心事。
「爸,媽,這幾年我一直堅持不改嫁,就是念想著胡立軍能回來。他犯了那麼大的錯,給家裡帶來這麼大的災難,我一概不計較。如果他回家了,我更不會追究。可惜,我給了他四年機會,他仍然沒有回家,也不給家裡一點音信。我實在不能再等下去了,希望您們能為我考慮考慮,答應我的要求吧 。」
老兩口的情緒和態度出乎王秀玲的預料。
老公公沒有說話,只是平靜地點點頭,表示肯定和默許。隨後摸出菸袋鍋,用打火機點著,淚汪汪地望著兒媳和她懷裡的孫子,明顯的難過和不舍。
老婆婆走到王秀玲身邊,挨著她坐下,久久地抓住兒媳的手。長長地嘆了口氣,憐愛而又感激地說。
「孩子,是胡立軍對不起你,是我們胡家欠你的,害得你受委屈了。胡立軍在外面胡搞你沒有提出離婚,一次次地原諒了他。可他仍不知悔改,創了這麼大的禍,你懷了孕沒有自作主張去打掉。陪著我們吃苦受罪,堅持把孩子生下來,又養了他這麼大。這當中,你有很多次機會可以提出改嫁,我們都沒有資格和理由阻攔你。可你一直堅持到今天才正式提出自己的心願,我們怎麼能忍心再耽誤你啊?孩子……」
說到這裡,婆婆開始哽咽起來,已經滿臉淚花。王秀玲也觸動身心的傷痛,控制不住和婆婆抵頭相哭。
王秀玲體會到公公婆婆的心情,就把孩子放進婆婆懷裡。
「爸,媽,您們不用擔心。無論我改嫁到哪裡,都不會丟下您們的,我一定會繼續照顧你們一輩子的。孩子跟著我,絕不會改性,等把他養大成人,必定讓他認祖歸宗。」
「呃,好孩子,我們相信你。從今天開始,你就放心去相親,找個合適如意的男人過好下半輩子……」
4
王秀玲帶著孩子改嫁,還堅持要男方答應一個條件,必須保證讓她繼續照顧好前夫的爸媽。很多男人不敢接受這個條件,王秀玲的第二次婚姻一次次延誤下去。
一年半之後,她弟弟的高中同學張亮,了解到王秀玲的情況,主動上門求親。他是一名消防員,在一次撲救山火時,被倒下的樹幹砸斷了左腿。
張亮當面向王秀玲表白,「我先是敬佩你的為人,緊接著產生愛戀之情。我一連想了好幾個日夜,總覺得自己應該給你一個幸福安寧的家,也又責任和能力和你共同承擔一切。請你相信我,接受我,我絕不會讓你失望……」
為了證明自己的誠心和能力,張亮提出給他一個月的期限。王秀玲一開始猶豫不決,因為張亮比自己小三歲多,還是第一次相親,她孤兒寡母如外還牽扯著兩個老人,有什麼資格享受這份特殊待遇?
沒想到第二天,張亮就拜託自己的爸媽來親自勸導王秀玲。
張爸爸是村裡的小學校長,首先發言表態。
「我們一向尊重兒子的選擇,也相信他這樣做並不是一時衝動。他和我們談論了這樁婚姻的看法和長遠打算,我們沒有理由拒絕和阻止他。」
張媽媽在鎮上開了個小超市,能說會道,竭盡全力替兒子開導王秀玲。
「……一些大道理我們不用再囉嗦了,總之一句話,我們和兒子觀點一致,都希望你能夠嫁到我們家來。……昨天,這孩子害羞,有句話沒敢對你說,他大膽上門求親,還一直擔心你會嫌棄他。這次,他特意讓我轉告你,不要誤會他對你的誠心,讓你認真考慮,也不要勉強你,非得讓你立馬答應他。孩子,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有權做主,先給他一次機會,一個月後再決定回復他。……」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足以證實了這家人的誠心實意。王秀玲終於從憂慮中解脫出來,當即表態和張亮處一處。
張亮得到了王秀玲的許諾,馬上按計劃行動。他不花爸媽一分錢,完全靠自己的能力在鎮上幹一番事業。
不到半個月,門店簡單裝修後就開業了。
張亮特意邀請王秀玲和她公公婆婆來觀禮,當面承諾有能力供養老婆孩子和兩個老人。兩個老人一個勁點頭,並把王秀玲一把推到張亮跟前。
王秀玲激動萬分,情真意切地答應了這門親事。張校長興奮地抱起孩子,親暱地哄著,「叫爺爺,叫奶奶。哈哈哈……」
張媽媽拉過王秀玲的手,把一串鑰匙塞進她手裡。王秀玲疑惑不解,張媽媽用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小區。
「玲玲,兒子非得自主創業,做爸媽的總得在其他方面支持和資助他。你剛才說不要彩禮,我們做公公婆婆的就更得有所表示。喏,你看,第三排第一棟二樓右邊的房間,就是我們送給你們的新房。這個位置,離你公公婆婆的家很近,不到五分鐘就可以去照顧他們。如果他們同意,可以搬過來和你們一起住……」
此刻,王秀玲百感交集,腦海裡回放著這幾年的一切經歷。她不知該怎麼表達此刻的心情,只是不由自主地撲在新婆婆的懷裡痛哭起來。
新婆婆攬著未來兒媳,輕輕拍著她的肩膀。
「孩子,痛痛快快地哭吧,你這幾年受的苦太多了……以後,你和亮亮就好好過日子吧……」
5
隨著時光的流逝,有關胡立軍失蹤的話題一步步淡化,直至最後不再提起。胡立軍的爸媽和張亮兩口子生活在一起,張亮的爸媽沒到星期天就過來聚餐,彼此相處非常融洽,日子過得很快活。
王秀玲給張亮生了個女兒,已經上學前班了。眼下又懷了孕,她極其希望再生個兒子。
胡立軍的兒子上四年級,跟著張校長吃住在鎮中心小學。張亮和他媽媽各自做生意,效益都不錯。
這麼和和美美的一家人,本來已經走上正軌,應該一切如常地繼續幸福歡樂下去。可沒有想到,因為我的一句話,差點毀在我手裡。
我當時在天津一家冷庫裡打工,有一次老闆讓我陪他去送貨。半路上在加油站加油,我就趁這點功夫去廁所方便一下。
廁所門口有幾個垃圾箱,一個流浪漢把頭伸進垃圾桶裡翻騰著,把幾個飲料瓶塞進破編織袋裡。我見慣不怪,順手把手裡的飲料瓶丟在他的腳下,就進了廁所。
在我撒尿時,感覺到身後有人跟著我進來。我隨意回頭看了看,簡直嚇我一跳。
那個流浪漢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我,嘴巴張著,左手攥著編織袋,右手抖動著,慢慢舉起,用手指指著我,激動而又惶恐地吐出幾個字。
「你……你……你不是……二虎子嗎?」
他吞吞吐吐,說出了我的小名。我震驚不已,仔細打量他的臉。
儘管他蓬頭垢面,可那雙眼睛讓我覺得像一個人。他聲音嘶啞,可濃重的山東口音足以證明他是我的老鄉。既然他準確地叫出我的小名,難道……
我簡直難以想像,也無法相信,突然間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分明是已經失蹤十年之久的胡立軍。
「你……是不是胡立軍?」
我剛剛抬腿衝上前去,想進一步盤問和確認一下。他猛然間好像想起了什麼,膽怯地後退著,身子抖成一團,不讓我靠近。
「不,不,我不是……我不是……」
我小心謹慎地試圖一步步接近他,他始終和我保持五米多遠的距離,一步步後退著。
「胡立軍,真的是你嗎?你跟我回家吧,你爸媽等得你好苦啊,你媳婦……她給你生了個兒子,你兒子還沒見過你這個爸爸……」
「你是不是要抓我?……不……不……我不想死……」
他哆哆嗦嗦斷斷續續地嘟嚕著,我正想找機會貼近他,沒料到,他一下子甩掉編織袋,扭頭就跑。我緊緊追在他身後,大聲喊叫著,「胡立軍,別跑,我會帶你回家的。」
我越追他跑得越快,距離越拉越遠。他快速跨過馬路,等我追到路口時,紅燈亮起,一輛輛汽車響著喇叭從我眼前流動著。
我只能眼睜睜地望著他的身影,大聲喊叫。他不理會,繼續拼命逃跑,直到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垂頭喪氣地回到加油站,如實向老闆坦白。老闆感慨萬千,當場給我兩天假讓我繼續尋找胡立軍。
卸完貨,酒店老闆特意給我一個房間,讓我安心住下來。還囑咐員工們留意那個流浪漢,只要見到他就及時通知我。
整整兩天,我沒有再發現胡立軍的蹤跡。他故意躲著我,我怎麼會輕易再次找到他?
我把這個消息通過電話告訴了妻子,讓她轉告胡立軍的家人。妻子一開始不樂意,怕影響王秀玲的生活。
我以自己的理由說服她,「做為鄰居,明明知道了胡立軍在外面流浪,隱瞞著不告訴他的家人,總覺得良心難安。你就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們吧,至於他們這麼做,我們就管不住了。」
妻子也覺得我說的有道理,就悄悄地告訴了胡立軍的二叔。二叔沉默了好長時間,最後才囑咐我妻子說。
「這個事,你們兩口子知道就行了,千萬不要再告訴其他人。我和幾個堂兄弟商量商量,具體怎麼辦是我們家族的事。請你不要介意,我不想你們兩口子再過問這件事。」
二叔話說得難聽,妻子很尷尬,非常生氣。可轉念一想,二叔顧忌太多,迫不得已才這麼說。
妻子向二叔下了保證,回家後就打電話按原話說給我聽。她一再警告我,把這個秘密埋在肚子裡,以後絕不向外人吐露半句。
丈夫失蹤她轉身帶孩子改嫁,鄰居只得把知道的秘密爛在肚裡。
隔了一個星期,二叔專門到了我家裡。特意告訴我妻子一件事,也用我妻子的手機和我通了話。
「大侄子,前幾天你提供了線索,我帶著幾個人去找了可。惜也沒找到,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說句真心話,我大哥大嫂現在過得不是很好嗎?王秀玲嫁了個好男人,把我們的孫子當親兒子看待。一家人好不容易熬過苦日子,就不要幹擾他們了。再說,我大哥有心臟病,再也受不得刺激了……」
他在電話裡一個勁地強調這個意思,我一遍遍 重複承諾,「二叔放心,你信得過我,我保證永遠不提這事。」
6
那年春節,我在鎮上一個小區門口見到了王秀玲。她抱著一個男嬰,手裡提著個大方便袋。
胡立軍的媽媽這兩天喘得厲害,她剛從醫院裡抓了中藥回來。我妻子從她懷裡接過孩子,親切地逗著玩。
王秀玲趁這個功夫,默默地望了我一會,才和我搭話。最後臨別時,她突然含著淚花向我們鞠了一躬。
「虎子弟弟,謝謝你。弟妹,也謝謝你。」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能倉促之間,點點頭,表示理解,一切都明白。
我不免自嘆,對這件事,我是明白還是糊塗,一時之間還真的難以分得清楚。作品名:《無法言說的秘密》;作者:老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