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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聆雨子
編輯 | 星星
一年多前,《哪吒之魔童降世》火遍全網時,筆者寫過:此刻我願意相信,如果我們真的能在銀幕上復活屬於華夏的神譜,那孫悟空和哪吒,也許就相當於我們的鋼鐵俠與美國隊長;《西遊記》和《封神演義》,也許就相當於我們的《復仇者聯盟》與《X戰警》。
一個人還不足以撐起一個宇宙,所以哪吒之後,還要有姜子牙。兩者一上來,就是共生繼起結構。
幾乎從我們知道會有這部電影的那天起,它就持續不斷地與哪吒這位表現優異的「隊友」捆綁造勢,仿佛作為片尾彩蛋飄延到今。這也沒錯,畢竟《哪吒》帶來的突破太多,誰都不拒絕再驚豔一次。
但是,千萬不要用《哪吒》的標準、模式、套路、風格,去亦步亦趨地、點對點地評價《姜子牙》,這對二者都不公平、也不理智。它們是兩部截然不同的東西,只不過屬於一個神話系統。
而且,相比《哪吒》的好評如潮,《姜子牙》正在兩極分化的口碑撕裂中,帶著爭議艱難前行:上映以來,豆瓣評分和輿論反饋均不如預期,想看娛樂的會覺得過於沉重陰鬱,想看深度的,又嫌棄它一知半解、囫圇吞棗,啥都講了一點,啥都沒有講透。
人設重塑中的哲學命題和熱血主題
中國神話裡最有人氣的角色,大多是仙氣和妖氣的結合體:哪吒也好,孫悟空也好,二郎神也好,白素貞也好,還有濟公、呂洞賓、鍾馗……他們都在扶危濟困、救苦救難,卻從不示現以一般神佛的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相反,他們非常情緒化,敢愛敢恨敢闖禍,和秩序、或者說「天道」之間,保持著某種若即若離的牴觸關係。
這個緊張關係裡,隱藏著太多可以被動畫挖掘的東西。
哪吒和孫悟空還更特殊一些,因為後者多了一份「猴子氣」,前者則多了一份「孩子氣」。潑猴子、熊孩子——鬧騰、惡作劇、搞破壞,從來都是這倆的關鍵詞。這種「熊孩子和潑猴子」人設,自帶可觀的戲劇價值,尤其對動畫而言,「鬧」就意味著嘻哈鬼馬,也意味著叛逆和不羈,意味著「熱血中二魂」。更何況,如果能實現從「鬧」到「不鬧」的跨越,那文本內部,就天然擁有了人物成長性。
所以,哪吒與動畫,簡直是天時地利人和的一加一大於二。
姜子牙就不一樣了:他是元始天尊的弟子、西周的丞相、武王的亞父、哪吒楊戩雷震子的師叔,是封神大典的主持者和諸神職位的分派者,是一個法相莊嚴、不怒自威的形象。
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的佳話,更是凝定為明君賢臣知遇之恩的終極想像。還有,他一出場,就已經七十多歲了。
一本正經、不苟言笑、高居廟堂、老氣橫秋,這些關鍵詞,真是太不動畫了。這帶來了遠比哪吒更麻煩的改寫難度:他身上可以動畫化的部分,少了太多。
簡單的辦法當然是直接玩顛覆,把他整成精靈古怪、鬼馬逗趣的老頑童,就像《哪吒》裡的那個嘻哈太乙真人。可要是這樣,使用姜子牙這個經典人物的意義又何在?直接編造一個怪爺爺不也一樣能把故事說圓了?所以,路還是要從哲學上去走通。
一言以蔽之就是:給他一個困境讓他去打破,從而挖掘出他內在的熱血。讓他與那些好像順理成章地加諸他頭上的能力責任身份榮耀之間,出現一種緊張的懷疑關係。讓他發出「犧牲無辜就是天道嗎」的吶喊,讓他因疑惑走上探尋真相的道路,最終發現正邪本就是世界的一體兩面,沒有絕對的善,也沒有無端的惡。
原著中被簇擁被保護被搭救的吉祥物式的姜子牙,變成了憂鬱、沉默、隱忍、外冷內熱、執念十足的魅力大叔。他這一生最重要的使命:伐紂、封神,都已經了卻完成。他卻在那一刻失去了一切,無論是職銜,還是信仰。所以他要做的已不再是替天討逆,冒險從此只在內心深處展開,以考驗信念的形式:是選擇相信權威,還是堅持自己。
個體與蒼生這一組概念的對立,個人與體制之間行為立場的分歧,宏觀的高尚目的對一場具象不公的無視與遮蔽。
舍一人而救蒼生難道會有錯?但連一人都不救,又憑什麼去救蒼生?退一萬步說,蒼生為什麼一定需要一個高高在上的他者來救?這些問題,本來就沒有答案。沒有答案的,才是天問。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樣的主題,在內地文藝作品中、甚至在整個中國文化裡,其實都並不多見。以一部動畫電影來呈現,就顯得更加彌足。但也正因為如此,它也只能變得淺嘗輒止。
不管怎樣,叛逆和不羈、「熱血中二魂」、與秩序與「天道」之間的牴觸關係,由此又一次出現了。我們也終於找到了《哪吒之魔童降世》和《姜子牙》在精神層面的貫通形態:從「我命由我不由天」到「我會用自己的方式,去成為一個真正的神」,兩句出圈slogan,不變的是燃爆的氣質。
「世界觀」革命下的動畫和神話
一個動畫故事的人物關係網和主次情節線,被放置在怎樣的架構裡,怎樣的地理、水文、種群當中,遵循著什麼樣的身份規則和技能點進階規則,有著怎樣的價值體系、行為方式、社會屬性、職業特徵等,內含哪些歷史元素和宗教元素,散射出多少風物、儀式、巫術、民俗……上述這些,就是一部動畫的「世界觀」。
相比於漫威,相比於海賊王、火影忍者、鋼之鍊金術師,「世界觀」一直是國產動畫最顯得單薄、最小家子氣的東西。這也是為什麼,它總與「低齡向」的質疑相伴比鄰,把一門潛力無窮的大藝術,做成了弱格局。
所以筆者一直在試著用「世界觀」這個關鍵詞,理解這一場國產動畫的革命。
所以大家會那麼激賞《哪吒》又那麼期待《姜子牙》,就像大家曾經為《夢回金沙城》《魁拔》《秦時明月》《大魚海棠》那樣的文本而興奮過一樣——每一次宏大「世界觀」的偶露崢嶸,哪怕稍縱即逝,也總讓人錯覺一個新時代的開啟。
所以創作者總是慣性求助於《西遊記》:它能提供一個「四大部洲、東土西天、三界五行、諸山列國」組成的完整「世界觀」布局。《封神演義》也是一樣。
所以本民族的動畫,其實極度需要回歸本民族的神話當中,神話的價值是什麼?人類幼年的文化記憶、一個民族的精神基因密鑰、生命初開的質樸、天籟般的純真。有沒有發現,這些敘述,與動畫藝術的存在意義,全然不謀而合?
相比於歐洲那種完備的、家譜一樣的神系,中國神話經常散落在浩瀚無垠的經史子集中,以各種似是而非的形態若隱若現,乃至於許多人類學家和文化學者一度斷言:中國是沒有神話的民族。
在這個意義上,如果能以動畫為契機,重新整理、爬梳、建構一整個來自東方想像的源流,並利用動畫的親民性、戲劇性、娛樂性、現代性,為它鋪設好落入當代人內心的情感對接埠,豈不是善莫大焉、功在千秋?
神話是動畫的機會,動畫也是神話的機會。哪吒和姜子牙,都是動畫與神話共同的機會。
公路片結構裡的視覺狂歡和風格雜糅
於是,在《姜子牙》裡,我們又一次看到了封印與元神的對撞、精靈和怨魂的同舞,看到了神族、人族、妖族、狐族的分野與對立,看到了神仙殺劫、改朝換代、眾生皆苦,看到了寶物、魔法、異獸的層出不窮。一個遼闊的玄幻東方大陸,又一次呼之欲出。
當然,這次還不僅是《封神演義》,這次還有《山海經》元素:萬古封凍、宇宙洪荒的北海古戰場。還有《詩經》元素:玄鳥飛過夜空,留下啟示錄一樣的極光炫舞。
開篇史詩壁畫感裡的記憶屬性,古典美學裡層出不窮的文化符號,與後半程的旅途中,妖異魔幻的邪魅絕色,共呈於銀幕。光怪陸離、汪洋恣肆、恐怖猙獰的原始圖騰體系,與天人合一、萬物有靈、生死循環的生命哲學體系,共呈於銀幕。就仿佛一場視覺狂歡。
對於「動畫就是騙騙小孩子」的刻板低估而言,這狂歡是洗禮、是圖強、是能力和高度的自證。是告訴所有人,國產動畫可以做到、正在做到怎樣的事情。
但是,不得不說,它好像,也僅僅在視覺上才顯得遊刃有餘。因為很多人都在講,這一回,相比畫面,故事過於散碎、單薄、節奏漫漶、要素單一。其實不難發現,這個故事的講述方案,在很大程度,就是為了串起這場視覺狂歡而服務。
失去神力、踏上旅途,這裡面固然可以做相當深刻的主題解讀,但換個角度,要想把雪原、幽冥、沙漠、天梯、聖域、埃及神廟一樣的斬妖臺、復活節島一樣的靜虛宮、美國西部地下賭場一樣的小酒館……要想把這麼多光怪陸離的物事疊加在一起、還不顯絮叨凌亂,還有什麼,能比公路片結構「移步換景、走一段又遇上了一場新的體驗奇觀」的設定,更加合適?
然後,就是這個各種各樣的「故事連上了這些畫面,但這個故事撐不住和配不起這些畫面」:公路片的題眼與內核,在於「每往前走一段,就離發現自己的內心更近一步」。《姜子牙》對這個內核的實踐其實辦法不多,只能人為設置一些地理性的標尺(幽都山、歸墟)把尋找之路強行延展下去。
宿命鎖之謎被渲染得如此、到結尾又解開得如此便利,與其說來自姜子牙的頓悟,不如說來自師尊有恃無恐的主動坦白。
狐妖和小九大多數時間像兩個工具人一樣分別烙印著兩種理念,明明混雜為同一具肉身,卻又是敵是友一目了然,也許會很有意思的「小九不自覺地帶有狐妖的惡,狐妖不自覺地帶有小九的善」,好像始終不曾出現。
打敗師尊的力量不來自姜子牙、被棋子化和汙名化的狐族、北海受困的眾生,而是一個忽然空降的更高權威,他們之前甚至沒有任何出場和存在的跡象,只是在需要的時候一發令一揮手,一切就莫名其妙有了判決。這就是「啥都講了一點,啥都沒有講透」。
還有,儘管預告片裡有那句「建議八歲以上兒童觀看」,甚至它可以作為「動畫走向全齡主流藝術」的旗幟口號與賣點,但是,主創還是時時刻刻想把這部成人化、中年人向的作品,往更符合大眾理解上的「動畫片」,拉一點回來。
這個「拉一點回來」包括:從坐騎變成了寵物的四不相,被塑造成鐵憨憨還得捨身取義負責催化淚點的真愛申公豹、兩位主角之間《這個殺手不太冷》式的大叔蘿莉組合與一路沒啥趣味的強行鬥嘴、北海妖怪世界裡小黃人一樣的蘑菇精、」小孩不要吧咂嘴,大人吃飯不抖腿「、甚至片尾彩蛋裡強迫症發作的姜子牙本人。
也就是說,在倡導與彪炳更加成熟、也更加反低齡化的觀看素養同時,《姜子牙》還在受制於某些根深蒂固的東西、擔心著「觀眾會認為我太不符合他們對動畫片的觀看預期」,結果,也只能是這種風格上的搖擺不定。
凡此種種,就足以讓人理解《姜子牙》所面臨的肯定與責難並行,所遭遇的兩極分化的口碑,所具有的迎風展旗的勇氣,和所陷入的避重就輕的掙扎:它有《哪吒》的珠玉在前,卻面臨遠比《哪吒》更多的困難;它延續了封神宇宙的IP,卻在大宇宙的背景色裡講了一個容量不高的故事;在「怎樣改寫和還原神話」上,它解決了世界觀的格局立意,解決了視覺語言的技術課題,卻沒能徹底解決敘述與主題;在「怎樣定義動畫、怎樣適度嘗試成人動畫乃至暗黑動畫」上,它選擇了一條正確的道路,卻又走得進三步退一步,猶豫踟躕。
但筆者還是要說:從《哪吒》到《姜子牙》,國產動畫目前走的這條路,依然是正確的、必須要去走的。所以,哪怕目前遭遇了一些懷疑和挫折,那也不該影響,繼續走下去的勇氣。就像電影中的姜子牙一樣。
原標題:《《姜子牙》:宏大世界觀下的猶豫與踟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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