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和尚談勢,寫詩如何張力十足?
今日談詩,王和尚只說一個字:勢。
何為「勢」?《說文解字》曰:勢,盛力,權也。即「勢」乃力之意,且多指未消失之力。就作文而言,「勢」可指文氣之張力,行文之氣勢。蘇洵論孟子之文時,曾說孟子的文章文辭簡練,說理透徹,「語約而意盡」,氣勢磅礴「其鋒不可犯」;而他在論述韓愈文章時,曾說韓愈文章「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人自畏避,不敢迫視」。此均可理解「勢」之含義,即或精煉雋永,後浩蕩雄壯,然其中張力十足,氣勢逼人。
就「勢」之組詞而言,有「氣勢」,指氣象高遠,氣派宏大,或指氣韻暢達,格調雄偉,而詩文有氣勢,亦可稱為筆勢雄健。有「體勢」,指詩文的結構和風格,《文心雕龍》對「體勢」有兩種解釋,或圓潤流轉,或雍容端方。因此可知,「勢」既是指文辭表面的結構,也可指詩文表面出的風度氣格。
比如,杜牧之曾有詩「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秋色指南山之風景,而氣勢則是指南山在秋色之中表露的氣質、氣象和氣派。實為秋色,而虛則為氣質、氣象和氣派。「勢」多為詩文所表露雖虛而實存的氣質。因此,清朝阮葵生曾言:勢者,意之條理,而筆之鋒刃也。所謂條理,即詩之內涵;所謂鋒刃,即詩人之筆力。
01:「勢」的三種含義
寫詩,必須講究「勢」。勢即力,是詩文所表現之張力。無力則無勢,而其力則指詩文內所蓄積之力,引而不發方有勢。故《孫子兵法》釋「勢」時,曾言:轉圓石於千仞之山者,勢也。即,石頭置於地上,則無勢,移至山頂,雖引而不發,亦有衝撞奔騰之勢。
概而言之,蓄積飽滿,引而不發,即勢須內斂。
比如,李頻《渡漢江》「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離家在外,多年音書不通,本已在心中蓄積滿滿思鄉之情,但是走近家鄉卻心生膽怯,不敢問來人家中之近況。如此來看,內心情緒充溢飽滿,然而陡然勒住,其內在之張力更加充盈渾厚。
明末王夫之論「勢」最精,他說:作詩如畫畫,「咫尺應須論萬裡」,此即「勢」也,若非有勢,將萬裡縮於咫尺,僅僅是一地圖耳。諸君可觀山水畫,雖僅尺幅,然俯仰百變,氣勢高張,有萬裡之勢,為何如此?畫有濃淡,有對比,有留白,有主次,而畫也可表現詩人之感情,思想乃至情緒。王夫之繼而論之:勢者,意中之神理也。
概而言之,縱橫開闔,文情起落,自然有勢。
比如,杜子美之《八陣圖》,「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一語將諸葛亮之偉績概括殆盡。類似句子還有「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但最妙之句乃是「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八陣圖奧妙無窮,諸葛亮之偉績也如被江流衝刷而屹立不倒之石頭一般,但是終究沒有進取中原,甚至連吳國也沒有滅掉,此即「遺恨」。文情先高高揚起,然後以一聲嘆息結束,其鬱結之力,自然重有千鈞。
清人楊際昌有言曰:短章意於有趣,難於有勢。短章如五絕,其作最難,篇幅短小,又要筆外有意,弦外有音,自然殊不易作。此「勢」即詩之餘韻。故王世貞有言說:五絕妙在愈小而愈大,愈促而愈緩,言有盡而意無窮。
概而言之,以小見大,有意外意,味外味,亦可有勢。
比如,賈島之《尋隱者不遇》「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一句,隱士入山採藥,寫出其隱逸瀟灑之意,但對賈島來說卻渺然不可尋,雖知在此山之中,然雲霧繚繞,山高林密,何處追尋。然言外之意,亦寫出道之縹緲無為,不可琢磨之意。就如老子之《道德經》,雖僅五千言,但深邃浩茫,愈讀愈妙,何處是邊界,何處是核心?此亦是隱者給賈島之感覺。
以上即「勢」之三內斂,曰內斂、曰開闔,曰神韻。
02:三個思路,幫助寫詩有勢
然則,具體寫詩如何做到有「勢」呢?
乾隆年間布衣詩人黃子云,論詩時曾說:作詩造句時須用全力,以助其氣。庶幾字字立得起,敲得響,縱極平常淺淡語,以力運之而出,便勃然生動。此言有三個要求,其一,用字飽滿有力;其二,用韻諧婉鏗鏘;其三,力求生動形象。
黃氏所謂「用力」,即寫詩立意要精思,用字推敲斟酌。杜子美有言「語不驚人死不休」,即寫詩要力求動人,若要動人必須精思,必須不落窠臼,所謂「吟安一個字,捻斷數根須」是也。姜白石有言:「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難言,我易言之,自不俗。」人人都寫之句,不必再寫;人人難寫之句,我率意寫出,此可謂舉重若輕。若「不俗」必須精思。
而寫詩之用字,要力求飽滿有力,韓愈之「字向紙上皆軒昂」,即可謂有力最好之明證。如唐庚之「春著湖煙膩,晴搖野水光」句,湖水清澈凝碧,湖上輕煙用「膩」字,生動形象,寫出春日躁動潮溼之感;而湖水著一「光」字,可見湖水蕩漾,波光粼粼之感。此句千錘百鍊,愈讀愈有神韻。
寫詩須推敲每一字,力求其「立得住」,而絕無堆砌贅餘之病。此即用力之處。再如杜甫之「薄雲巖際宿,孤月浪中翻」,雲曰薄,停曰宿,孤雲之縹緲,傍晚之慵懶,一筆寫出;而月為孤月,其在江面照耀,著一「翻」字,江水之澎湃亦側面寫出,化靜為動,更有神採。唐人也有句「明月飛出海」,此「飛」亦有神妙之處。
寫詩要講求用韻,追求音節鏗鏘,詩情暢婉。所謂用韻貴響,即是此意。杜甫有言「新詩改罷自長吟」,深得用韻之妙。詩寫就要多誦讀幾遍,氣滯音濁者可改之。杜甫寫詩最重氣韻,誦讀其詩可知其妙。
茲舉一例,杜甫《夔州歌》有詩曰: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參天長。幹戈滿地客愁破,雲日如火炎天涼。其音節之洪亮,寫景之闊大,正可襯託武侯之千秋忠義。顧隨曾言:不可忘三字換成「系人思」,其意雖不變,然其音節卻弱了許多。這首詩寫得壯麗宏偉,細讀可知其妙。
用字之精準,用韻之鏗鏘,其歸結則在於「勃然生動」。如何才能生動?其一,要用字精準,意象生動,表意活潑;其二,則是詩之氣質,詩人之感情,表達之思想和諧統一,如此自然生動。所謂,雖平常語也有神韻,即是此意。
再舉一例,曾公亮之「要看銀山拍天浪,開窗放入大江來」,雖僅寫開窗望月觀江之平常事,然作者胸懷廣闊,想像之奇偉,其自信昂揚之態度,亦可從此句讀出。因此可知,文辭乃末節,詩意才是根本;若無宏闊心胸,何來壯闊之句?如此寫詩,焉能不生動?
此即為寫詩「張力」三要,曰用字,曰用韻,曰神理。
至於如何更為細緻地寫出「勢」,如何更好地表現詩之張力,且待王和尚後文慢慢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