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詩是一件苦差事,既要表情達意,又要別出心裁,更要有所寄託,使作品耐讀耐品。故千百年來,無數詩人在此事上嘔心瀝血,孜孜以求,所謂「吟安一個字,捻斷數根須」是也。杜甫曾有詩說「新詩改罷自長吟」,似乎為寫出好詩找到一個捷徑,一字曰「改」。今天王和尚就來探討下如何改詩,希望對諸位有所幫助。
首先,詩應該不應該改。
蘇軾認為「某生平無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不進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者」。蘇軾與李白,均是天才級的人物,寫詩作文,日試萬言,倚馬可待,筆墨淋漓,文不加點。但是寫詩速度快,不代表他們從不作修改。好詩不厭百回改,相信每一個寫詩人都心有體會。姜夔有言說「詩之不工,只是不精思耳。不思而作,雖多亦奚為?」即是此意。
和尚曾接觸不少詩友,寫詩極少修改,並非是其作品完美無缺,其實是因為懶。匆忙寫就,急與示人,這種態度要不得。唯有精思細改,斟酌之後方可定稿。杜甫作詩的訣竅就是,改完誦讀,稍有不順即下筆修改,改完再誦讀,如是者三,詩自然鍛鍊精工,熠熠生輝了。
因此,和尚認為,詩寫成之後,自己要先多讀幾遍,細細推敲,實在找不出瑕疵之後再與人交流,如此交流才有益,才能越寫越好。王和尚最惡追求快且多之寫詩方法,不識好惡,連篇累牘,讀之則面目可憎,口齒生厭。王和尚曾經常對人戲言:作為男人來說,我明確地告訴你,快是病,得治!
慢下來,細緻推敲,力求字字飽滿圓潤,才是寫好詩詞之道。
那麼,如何修改作品呢?
和尚以為,分兩種情況。其一,寫詩力求儘快抓住靈感,一有詩興就要援筆寫出。寫詩的過程不可過度求慢,慢則靈感逝去,詩意乾枯了。但是成篇之後就要返回頭細細推敲,字斟句酌了。我的經驗即寫要快,改要慢。返回頭先讀幾遍,若讀之不順,即修改字句;若句意不諧,則改整句整篇;若全篇無味,則果斷棄之,重新下筆來寫。此時需要多誦讀多推敲。
其二,詩改完之後,若實在無可改之處,可先置之不理,過段時間再看。宋人唐庚曾有言說「悲吟累日,然後成篇,明日取讀瑕疵自出,輒復悲吟累日,反覆改正;複數日取出讀之,病復出,反如此者數四」。此言甚有道理,詩之改非一時一日之功,可隔一段時間再來細看,則仍有可改之處。如此不厭其煩,自然有千錘百鍊之效了。和尚曾戲言:其人不死,詩改不止,即是此意。
然則改詩有何步驟呢?
詩之改曰「煉」,古人早有論曰有四煉,鍊字、鍊句、煉意、煉格。王和尚認為,寫詩至少要力求一字、一句、一聯、一半有出彩之處,否則這首詩就毫無存在意義,棄之亦不甚惜。
鍊字,善於用富有表現力的詞彙
《文心雕龍》有言說:善為文者,富於萬篇,貧於一字。詩欲妥帖,必須先推敲用字,此為鍊字。杜甫詩「飛星過水白,落月動簷虛」之「白」與「虛」即鍊字之處,「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句之「入」與「歸」亦是鍊字。鍊字即要用生動,形象且有力的動詞、形容詞或副詞作為詩句的關鍵字。
因此,改詩首先要著眼於用字,力求表意準確,生動形象之字。寫詩首先是用字,王和尚認為,第一不要生造詞彙,不要為平仄格律而顛倒用詞順序,不可湊韻湊字。湊即是不準確,不穩妥,不生動之意。用字要靠作者駕馭文字的能力,也依賴於作者平素的積累,這一點就需要多讀多思考了。
王和尚認為,今人寫詩不好,其實無非兩點,要麼缺乏詞彙量,對文字的把握欠穩妥和熟練;要麼是對詩詞寫作方法,修辭技巧不夠熟練,這兩點是寫詩人最基礎,如今也是最欠缺之處。
鍊句,避免堆砌,把握氣勢與節奏
如果過了文字關,就要考慮鍊句了。宋人張表臣《珊瑚鉤詩話》說:詩以意為主,又須篇中鍊句,句中鍊字乃得工耳。句法不成,詩就容易堆砌拼湊,軟弱平緩,神不旺,氣不壯。鍊句要力求奇警別致,聲韻響亮,表意充足。
因此,在改詩時,也要注重句法的錘鍊,把握詩的節奏與氣勢。那些可有可無,枝枝蔓蔓的句子,對詩情意境無補充作用者,要一一去之,做到句法精煉,無一字虛設。比如杜甫「萬裡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一聯,有八重含義,可謂千錘百鍊。又如溫庭筠之「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一聯,全用實字,卻渾然一體,融合成一幅畫面,也可稱為鍊句之化境。
最簡單一個判別是,若七言可截作五言,律詩可改為絕句,則詩有臃腫之弊。王和尚認為,寫詩要善於裁剪,與主題無關,對詩意無補足之字句均可刪除。如今寫詩人,多隻知寫,而不知剪裁,雖長篇大論其實空洞無味,實為寫詩之病。
姜夔有言曰「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難言,我易言之,自不俗」,此語值得深思。
煉意,胸中先有詩意才好下筆,別出心裁自能動人
為何寫詩,必然胸中有不可遏制之意方可下筆,此即煉意。為何詩要有寄託?心中若無一團詩意,下筆必然蕪雜無味。顧隨先生說,詩人都有一顆寂寞心,此心即寫詩的動機,亦是詩心所在。
所謂寂寞心,即有冷靜的自省,深刻的感悟和對世事人生的洞察,唯有自省詩才有深度,唯有感悟詩才會厚重,也唯有洞察,詩意才能通透。飽滿充沛的作品大多來自深刻的自省、感悟和洞察。否則詩意必然乾枯無味,拼湊硬刻之作多出於此。
因此,和尚常自問:為何要寫這首詩,是有話要說,還是應付之作?如今寫詩人多是因事而寫,因應酬而作,或閒來無事附庸風雅,如此作品怎能耐看?蘇洵在磨練文章之法時曾寫道「讀書益精,胸中豁然以明。胸中之言積之益多,不能自制,方試而書之」,此意即胸中先有勃然不可遏制之思,如此下筆才自然有如神助。
因此煉意即錘鍊詩心,沉思既久,發之為詩,自然言出由心了。另外煉意也有詩之立意之說,除字法句法外,切入的角度,立意的深刻與否,也關乎詩的高低。善寫詩者,總能別出心裁,不落窠臼,既新且雅,內存雍容厚重之質,外具瀟灑飄逸之形,如此寫詩,才算初得詩之三味。
因此,返回頭審視自己作品,動手改之前,要考慮詩意時候合適,避免因應酬而拼湊,因即事而油滑,因漫題而膚淺。圓融、凝重、深刻從何而來?和尚以為,一靠積累,二靠觀察,三靠思考,四則依靠錘鍊了。
煉格,錘鍊格調,體現詩人氣質與修養
格調是個很難講的主題。格調可代表氣質、境界、深度等,一言以蔽之曰:不俗。嚴滄浪有云:詩之極致曰入神。何為入神?嚴滄浪謂之曰寫出真性情,且毫無雕琢痕跡,透徹玲瓏唯有興趣。清朝沈德潛之「格調說」,認為詩要溫柔敦厚,其言有物,具有原本性情。他認為詩可以理性情,善倫物,設教邦國,應對諸侯。
清末王靜安之「境界論」則推崇有我之境,無我之境,注重以沉重之心情,透露宇宙悠悠,人生飄忽,悲歡無據之意境。以此言詩,王靜安則認為詩要能寫無我之境,能參透宇宙人生之奧秘,既達到人性的覺醒,也有人性的依歸。
前人格調之說既深且奧,王和尚認為,格調即人的境界,也即詩中反應詩人的氣質。想寫出好詩,就要不斷拷問和修身,唯有此才能超越塵俗,略具空靈透徹之意。因此,寫詩既是自省,也是修心。既要言出由心,又能超越平凡。當然詩人之修心絕非看破悟透,而是力求真、善和美。言出真心,略無隱蔽,此為真;善寫能寫,既能感動自己也能感動別人,此為真;而有深度,有感悟,有思想,有境界,此可稱為美。
因此,改詩也是不斷修心進取之意,唯有在格調上不斷用心,摒棄頭巾氣、脂粉氣,則詩自有瀟灑飄逸之姿,其意也就高標不俗,讓人吟詠不盡了。
如今之寫詩人,大多未思考過格調,或許筆力不到,或許用心淺薄,茫茫然寫去,樂滋滋炫耀,昏昏然四處亂撞,其實不過是求片言之譽,聊以慰藉空虛無聊之心罷了。所寫之詩,或者虛假,或者空洞,或者乾枯,或者堆砌,空有詩之形,毫無詩之實,和尚戲稱之「詩匠」,不過是連篇累牘的流水線產品,既無詩心也無詩意,一堆相似而無生趣的木偶。
因此,改詩之時,要反思詩之格調,是否不俗,是否有境界,是否有寄託,是否有感悟,如此不斷自問,詩自然越寫越好,而詩心也就越來越完整圓融了。